第 65 章
这是在柔兆来袭之前发生的事。
鬼国王宫内,赴宴的宾客被赶去支援各处,金碧辉煌的殿堂转瞬变得空荡。
绕过那些打翻的酒盏与果盘,昌言月往王座上一倒。
她思索片刻,挥了挥手中烟杆,几缕飘散的烟雾汇聚成两个幻身。
其中一个负责指挥鬼国布防,另一个则被命令盯着那群修士的行踪。
至于她本人,没骨头似的往边上一歪,更多的轻烟缭绕聚拢,逐渐凝实成一面水镜。
“一个个的都在今天找上门来,你们的算盘好像落空了。”
“未必。”
朦胧水镜上,与她对话之人的面庞缓缓清晰。
这人生得俊美无俦,眉眼就像墨画般秾丽而分明,锦衣加身,衬得阴郁的神色多了种雍容感。
“云家主,别来无恙。”昌言月笑着打了声招呼,姿势依旧是斜倚着,说不上多庄重。
云却非撩了下眼皮,“废话就免了,谈正事吧。”
昌言月稍稍支棱了一些,一手托着下巴,散漫又恶劣,“对我们来说,可从来没有正事这种麻烦的东西。”
“活了上万年,脑子也坏了吗?”云却非皱眉,差点忘了鬼国人都是一群什么样的糟心玩意儿,“风回你总还记得吧。”
昌言月思考了许久,才从长达万年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些许纷乱琐碎的画面。
“啊,这个我记得。”她高兴地一拍手,眼眸似含着醉意般迷离而恍惚,“是我女儿的生父来着。”
云却非眼中郁色更沉,渗出些微寒凉之意,“当年鬼国与世家达成交易,我们帮你们夺回太阳的权柄,解除鬼国诅咒,而你们协助世家对付圣宫。”
“风回潜入鬼国,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因为他们风家传承时间久远,说不准能有应对诅咒的方法,哪想到鬼国人盯上的不是这些,而是风家血脉里蕴含的生命力。
更令他又无语又恼怒的是,一段时间没关注,风回那老小子还跟鬼国之主勾搭上,连孩子都有了。
什么叫不务正业?
想到此处,云却非慢条斯理将一缕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怒气再盛,也不愿在面上表现出来。
“你生气了?”昌言月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一眼就看穿他压抑的怒火,还跃跃欲试火上浇油,“人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不收那不是傻子吗?”
她毫不避讳承认自己玩弄了人家。
起初只是觉得风回的长相性格对她胃口,可在察觉到风家血脉中的生命力,能让遭受诅咒后再无新生儿的鬼国人诞下子嗣。
不对,应该说鬼国依旧没有新生儿,只是风家血脉恰好创造出了一个掺着鬼国人血脉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张熟面孔,她早就看腻了。
于是她果断决定让这个孩子出生,并一不做二不休,产生了把整个风家一网打尽的冲动。
可她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呢?
昌言月凝神回忆,可记忆就像褪了色的画,细节早已不再清晰,唯有朦胧的感触还残存些许。
她好像想起来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片段。
彼时风回还在为这个孩子身上的诅咒痛苦不堪,似乎是她说了什么点醒了他,让他做下了某个决定。
再然后,她记不清风回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能想起那双天真却又固执的眼睛,以及他眼中倒映出的,那个表面光鲜却在千万年岁月间凋敝腐朽的自己。
风回怜惜地捧着她的面颊,目露哀伤,“抱歉,我救不了你。”
当时她只是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以袖掩唇戏谑笑着。
真是可笑。
明明他自己都活不明白,却还妄图拉她一把。
若风家人都是这样的德行,还是别污了鬼国人的血脉了。
对话中走神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即便昌言月早已不在意繁文缛节,但对面这人还是要让她忌惮几分的。
抽回思绪,昌言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先前聊的什么话题,脑子还停留在风回和她女儿的影像中。
她幽幽叹了口气,“说起这个,我女儿最近都不听我的话,总想往外跑,是不是到叛逆的年纪了?”
“我记得你也有个儿子,还是处于半断绝关系的状态。”
“有什么反面例子让我参考一下吗?”
云却非跟她打过几次交道,早习惯她前言不着后语的对话习惯,面色变都不变一下,“年轻时确实该多走走,见一见世面,等他们再长大些,自然就会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了。”
昌言月颇感意外挑起眉毛,“你这人看着就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类型,实际却比我想的要开明一点。”
就一点点,并不多。
云却非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却很冷,“若是不开明,我会任由五宗那几个修士踏足鬼国吗?”
接到鬼国有外来人闯入的消息后,他已对五宗所做之事有了猜测。
这是要断了世家的后路,逼迫他们放弃鬼国,向宗门妥协。
他本该因此而感到愤怒,甚至于针锋相对地报复回去。
可实际上,他只觉得痛快。
自从背叛者那件事后,宗门与世家已有数百年互不干涉。
然而五宗主动踏破这层界限,射日的盟约都甩到自己脸上了。
若是再不接住,又岂能甘心?
“与鬼国的合作就此作罢,你们好自为之。”
水镜中,云却非的眼神居高临下扫来,已是做了不容置喙的决断。
不再以鬼国为后路,将击溃圣宫的希望放在异族人身上,而是与宗门合作,将此次袭来的柔兆殿作为第一个祭品,正式向圣宫宣战!
他看着昌言月,神色淡淡,“只有一点,不要试图与我们为敌。”
说完,云却非切断了水镜的联系。
于是便没有听到昌言月最后的话语,“被放弃了啊,不过我也没吃亏。”
与鬼国之主对话的水镜消散,云却非坐在貂绒团簇的高背椅上,拎起玉制的酒壶,自斟自饮。
此处是一座位于山巅的高台。
白雪深覆,游云未歇。
通体素白的立柱上雕刻精细花纹,就连地板砖石也是纤尘不染的皎皎之色。
环形高台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镂空。
就像盛满了天池水,液化的灵气泛起层层涟漪,映出的却不是浩渺苍天,而是江山万物之景。
云家,云镜台。
不周山倒塌后,天梯断绝,云镜台便是云家于此处所建,天下至高之所在,可俯瞰万物。
虽不及圣宫以日月为耳目的手段,但通过云镜台,可以抵达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
除了云镜台主座上的云却非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七人。
世家八姓的家主以神识降临,齐聚不周山巅。
透过云镜,他们关注着鬼国上空柔兆殿的动向。
方才击毁柔兆殿战船的阵法,便是以简家主为首,联合其他家主共同施展的。
柔兆殿和五宗来得猝不及防,他们没时间调集人手,只能以此为那些宗门修士开道。
解决了战船,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相信五宗带的这些人足够用了。
云却非垂眸转着酒杯,忽然间抬眼,瞳孔稍稍紧缩。
只见云镜中,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天干与地支之间的关系,他们是清楚的。
前者是一把刀,后者才是操刀的人。
起初宗门修士将主要目标,定在了那个双臂缠绕毒蛇,他们所以为的地支身上。
这人击杀起来十分轻易,虽觉得古怪,但地支本就不以修为见长。
然后就该轮到柔兆。
有昌言月唤来云雨的举动在前,他们也大致猜出柔兆弱点所在。
封锁住她与天光的感应,这位纤细柔美的女子,就像黑潮之中一只断了翼的飞燕。
伤势越来越重,行动也越来越迟缓。
苟延残喘的狮子,即将死于狼群的扑咬之下——
却在这时,鬼国所在的地窟发生了震动。
就连云镜呈现的景象都开始不稳。
对战时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胜负的关键。
千钧一发之际,云却非果断出手,调动全身灵力稳住云镜上的画面。
于是世家八姓的家主纷纷看清了——
华美长袍上血迹斑驳,玉饰和羽毛脱落破损,面色苍白神情空洞的女子脖颈上,那圈如荆棘亦如缝合线般的血脉封印符文,就这样轻松解开了。
柔兆悬立于高空中,双臂舒展,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光束自鬼国的地底急射而来,眨眼间大半修士来不及躲闪,失去了战力。
顾不得仪态,云却非身形往前倾,死死盯着云镜中的画面。
为何攻击是从鬼国的方向发起的?
*
鬼国,地下溶洞。
夏玖睁大双眼,仰头震惊地目视前方。
与她有着同样反应的,还有五宗修士们。
偌大的地下不夜城中央,建木宛如天柱支撑起了整座溶洞,千万年来从未曾改变。
眼下,这棵通天神木发生了巨变。
粗壮如远古巨蟒的树根翻腾出地表,痛苦地挣扎扭动着,每一次挥砸,就有龟裂的土地和崩碎的落石四处飞溅。
而建木的主枝干,由无数根系拧成的檀木色天柱,从树冠开始丝丝缕缕向外崩散。
通天神木,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开始了它的枯萎。
夏玖仿佛再次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那是从自己身上传来,却似乎为建木所触动的心跳。
她怔怔的,一时失了神。
“快躲开!”
一道呼喝唤醒了她的神智,是沈如渊的声音,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夏玖眨了眨眼,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地下溶洞的岩壁上,嵌着无数发光的星辰矿石。
或是璀璨耀眼的白,隐约间却闪烁着星云般艳丽的蓝紫色,明暗大小皆不一,但看得久了,会发现它们的位置与亮度从此固定住,就像死去的星空。
然而此时此刻,这片星夜活了过来。
每一颗星辰矿石上皆闪动起了异样明亮的光,它们连绵成了晨曦时分摇曳的光之海。
如同流星划过的焰尾,如同倒映霓虹的夜雨。
无数光束转瞬即发。
带着蒸发有形之物的热量,白光成了风中乱雨,将一切撕得支离破碎。
而其中一束光,就正好朝着夏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