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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上官氏暗渡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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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二年十二月,女皇想进一步巩固西北边疆,欲在天山以北的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取代金山都护府,管理西突厥十姓故地。

    天山北路二十三个州,全部纳入北庭都护府管辖,辖境东起伊州,西至咸海,北抵额尔齐斯河及巴尔喀什湖,南依天山。

    女皇亲手草拟了敕旨,让上官婉儿去召请凤阁鸾台众位宰相,一起来蓬莱殿封驳批敕。

    “婉儿,婉儿,婉儿!”女皇连唤三声,蓬莱殿里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平时,上官婉儿与她形影不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女皇有点奇怪,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蓬莱殿后有一处抄手游廊,阶下卵石铺成一条甬路,曲曲折折通向后院的假山水榭。几株芭蕉,一丛瘦竹,日光在丛荫里闪烁。

    茂密的紫藤花叶早已谢了,只留下虬曲盘错的苍枝,如清溪泻雪,穿石绕檐,将游廊顶梁层层叠叠覆盖了。

    假山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人语声。女皇在游廊下驻足静听起来。

    “婉儿博涉经史,精研文笔,朝中每次举行宴集,都是由你担任诗宗,品第群臣的诗赋,可见你的文学造诣之深。”

    “这是吾皇对婉儿的信任罢了!”

    听声音,说话的是梁王武三思和上官婉儿。

    女皇默默地站着,继续聆听下去。

    “本王读过你写的《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此诗一改六朝趣味,清丽婉转,不作纤纤之态,深得世人喜爱。”

    这首《彩书怨》,是许多年前,上官婉儿思念李贤时的摹想之作。

    此诗对仗贴切、文并绮艳,颇有上官遗风,工稳也不亚于杜审言、沈佺期等名家之流。

    全诗八句,皆为律句,首句仄起平收。

    “思君”两个字,鲜明地点出主旨,颔联以“香被冷”、“锦屏虚”写出离别的苦闷,兼以“露浓”、“月落”等物,烘托出诗人心中的苦情,可谓是景与情密合无垠。

    颈联以“江南”、“蓟北”两个词语,感叹心上人相距遥远,与首联“万里”呼应。字里行间,感情十分真切。

    尾联收结全篇之情绪,一个“怅”字,犹如画龙点睛。

    上官婉儿投以浅浅一笑。

    “《彩书怨》是婉儿早年的诗作。现在的我,不喜欢太清丽或者太婉媚的诗歌。”

    “为何不喜欢?”

    “清丽的诗句,常常给人淡而无味之感,少了许多气象壮阔的意境;而浮华含蓄的诗句,语不穷尽,全靠人猜测,甚是费劲!”

    武三思明眸稍弯,似笑非笑,好像在琢磨她的喜好。

    “近几年,你的诗作多为宏伟辽阔的山水诗。可见,你已从伤心往事中走出来了! ‘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从这句诗中,读懂了你的志向。”

    “人居山水间,月明风清、白云入户,心境自然就辽阔起来。婉儿常年幽居深宫,只能在皇宫的园林别业里,写写这些所谓的山水诗。恐怕至死,也走不出这座深宫大院了!”

    “别怕,还有本王陪着你!以后你写诗,我读诗。”武三思满眼都是欣赏和爱慕之情。

    “谢梁王殿下抬爱!”

    上官婉儿不敢回应那热烈的眼神,伸手摘了一片枯黄的竹叶,在手上玩弄起来。

    “大周诗人推陈出新,诗歌浩瀚如海。天下人都应记住,律诗之大成,有一半要归功于你们祖孙俩!”

    “我祖父虽然开创了上官体,但他词采华丽,缺乏慷慨瑰奇之气。在他的影响下,大唐、大周的诗歌一度绮错婉媚。所以,我发誓要洗濯浮华,将天下诗歌引向恢宏雅正的大周气度!”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他们的诗歌还留有一些齐梁之风……”

    上官婉儿打断了他的话。

    “四杰处于诗文革新初期,难免还保留着一些齐梁的浮艳之风,但诗歌的雅正之风,是由他们首开的。”

    武三思笑道:“在你的推动下,当今的文章四友,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他们的文字上承汉魏风骨,少了许多宏丽繁盛的描写,多了大周的雅正之风。”

    “对!还有沈佺期、宋之问,回忌声病,约句准篇,逐渐著定格律,形成新的近体诗。与我祖父相比,他们的贡献更大一些!”

    “沈佺期和宋之问只是在平仄粘句、句数用韵方面,做出了一些贡献,哪里能和上官先辈比肩呢?”

    “历史总是在前进的。一代诗人,自有一代诗人的精神风貌。从应制诗到格律诗,本就是一大开创!”

    武三思深以为然。

    “婉儿说的对!时下诗人,胸襟开阔,抱负远大,诗句中展现的是乐观自信、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风貌。无论律诗,还是绝句,其成就,都是古乐府难以达到的境界!”

    “近几日,我在读张若虚、贺知章等人的诗歌。他们性格放浪不羁,文词俊秀浪漫。尤其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意境深远空明,文字隽永大气,诗情、画意融为一体,彻底洗净了六朝铅华。”

    “《春江花月夜》的确堪称千古奇篇,不着粉泽,自有腴姿,诗中增减一字皆不能!”

    两位文学青年热烈地讨论着诗词歌赋,浑然不知女皇就站在不远处。

    一阵砭骨朔风迎面吹来。

    上官婉儿花容失色,连打了三个喷嚏,武三思将自己身上薄柿色双胜宝相花披风取下,披到了她的肩上。

    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假山后面走出。

    一抬头,看见女皇站在累垂的紫藤树下,正容亢色地注视着他们。

    两人敛容屏气,不敢出声,马上伏拜在地。

    女皇支走了武三思,冷若冰霜地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还记得,额头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婉儿当然记得。”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在御前,上官婉儿多看了一眼英俊潇洒的张昌宗,女皇龙颜大怒,命人在她的额头施了黥刑,以示惩戒。

    她每天剪了梅花花钿,贴在眉间,将伤疤掩盖住。

    从那之后,上官婉儿对任何男子,都不敢有丝毫的情感流露。

    女皇俯身拉起她,捧着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庞,仔细端详着。

    两道蛾眉间,一点嫣红色的梅花妆,似乎成了上官婉儿独有的标志,衬得她更加妍姿俏丽、楚楚动人。

    “这张脸,总会让朕想起品貌非凡的上官仪。当年,他骑马上朝,经过朱雀大街,俊美的形象和名士气度,惊动了整座长安城。婉儿不仅继承家学,也继承了祖父的仪容,真可谓是名媛美姝。这样美貌又多才的女子,大周有几个呢?”

    上官婉儿莫敢出声。

    女皇的目光,落在那件薄柿色的披风上。

    她伸出手,解开系带,将其扔到了廊下的落梧池里。

    “你以为,梁王真的与你志同道合?那是他装出辞趣翩翩、富有才藻的样子,吸引你的注意力罢了!”

    “婉儿不敢!”

    “只有朕知道,他德薄才疏,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家里有成群妻妾、绕膝儿女,而你是恣意优游弄文字的风雅女子,怎可自轻自贱,与他暗渡风月?”

    上官婉儿深垂着脑袋,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女皇的身体越来越差,加之重用男嬖,朝中反对她的大臣越来越多,禅位太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机敏的上官婉儿,已经嗅到了一丝兵变的气息。

    她和张氏兄弟一样,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未来。

    如果女皇不幸倒台了,或者龙驭宾天了,将来的归宿会在哪里?

    太平公主说,能配得上她的男子,应当是朝堂上某位惊才风逸的才子。

    太子武哲、相王武轮、梁王武三思,建昌郡王武攸宁、河内郡王武懿宗,甚至朝中一些宰相太傅,她都一一审视过。

    这么多位高权重的男子,本以为风流潇洒、相貌俊雅的武三思是个不错的选择,却没想到,女皇对他的侄子,是如此的不屑和鄙视。

    “刚才,你和梁王讨诗论赋的话,朕都听见了。有一点,朕有不同意见。诗赋于清丽空灵之中,间以波澜壮阔的句子,才是风流蕴藉之笔!”

    “是!”上官婉儿的眉眼稍抬了一下。

    “一首好诗,结句最为重要,读到最后,当如余音绕梁,清音无穷。”女皇转身往蓬莱殿走去,“世间女子,才华富藻者寥寥无几,如果屈身嫁于这些樗栎庸材,就如一首好诗,败在了结句之上!”

    上官婉儿弭耳伏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额头深埋在掌心里,听着女皇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消失在游廊尽头。

    久久不愿起身,好像落入了无边无涯的迷茫中。

    其实,女皇有意将武轮与上官婉儿撮合在一起。

    武轮比她年长两岁,两人都精通笔墨,写得一手绝尘好字。在女皇眼里,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

    相王府里,至今只有豆卢慈音、王芳媚等寥寥几位侧妃。

    武轮妻室空缺那么多年,女皇有些于心不忍,若将上官婉儿嫁给他,便可左右安心。

    忠心陪伴自己二十五年,至尊至贵的相王府正妃位置,值得留给她。

    长安三年一月,倭国第七批使团到达长安,向大周王朝毕献方物。

    三月初,长安春暖花开。女皇下诏,在大明宫麟德殿举行国宴,答谢远道而来的倭国使节。

    女皇吃不准,武轮和上官婉儿是否心有感应,特意嘱咐宫婢,将他们安排在同一张席上。

    宴集当晚,诸王与文武百官欢聚一堂,鼓乐丝竹袅袅鸣起,一场轻歌曼舞,拉开了欢乐的夜幕。

    女皇不时地朝他们的席上投去目光。

    急竹繁丝,如珠落玉盘,武轮好像充耳不闻,一脸木然地坐在席上。

    上官婉儿与他既不推杯换盏,也无一句言语交流,倒是与上座的太子妃韦晚香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看得出来,上官婉儿喜欢慧心妙舌的男子,对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武轮没有多少兴趣。

    武轮并非女皇最疼爱的皇子。

    退下皇嗣位后,地位更加尴尬,成了一位冷灶旁支,不成气候的亲王。

    在她的心目中,武轮如今的地位,远远不及梁王武三思。

    上官婉儿坐到身侧,武轮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三郎隆基常说,上官婉儿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物。

    她看似温婉可人,不矜不伐,实则八面玲珑,城府深阻,一般人难以窥测她的内心。

    好不容易摆脱了母亲的监视和束缚,重新得以自由,又怎会将她最信任的女官迎到身边,在相王府中埋下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火雷呢?

    纵然上官婉儿文思如泉,才高八斗,武轮决不会多看她一眼,更不会与她联姻,成为一家人。

    这样的结果,不言而喻。女皇颇为失望。

    倭国大使粟田真人容止温雅地走到御前,朝着女皇和诸王深深鞠躬。

    他头戴进德冠,身着交襟宽袖紫袍,系一根白藤色瑞锦纹丝绦,脚蹬玄色粉底尖头六合靴。

    “天朝上国,屹立于东方,历来为倭国景仰。自使团抵达长安,鸿胪寺典客署的内使亲自出城相迎,奉酒慰劳,又引导我等入住四方馆。我们对泱泱大国的礼乐制度,实在是推崇备至!”

    自隋唐以来,历代倭王屡次派出使团,向中原王朝纳贡,学习中原文化。

    粟田真入朝后,朝廷迎劳、戒见、奉见、受表、受币、赐宴等,见识了一系列明确而又繁缛的规定。

    女皇嘘寒问暖,问了一些生活细节。

    粟田真人一一作答,又道:“此次西渡,文武倭王交代了一件要事,请陛下批准。”

    女皇道:“准予上奏。”

    “倭国朝廷颁布《改新诏书》,命我等参考中国的《唐律疏议》,撰成《大宝律令》,倭国经济得到了飞速发展。文武倭王精通汉字,觉得倭国其名不雅,请陛下赐新的国名。”

    女皇沉吟道:“汉朝光武帝为你们赐名倭国。这个名字,叫了几百年了,乍一改名,怕是有些不习惯。不知文武倭王想改为什么国号呢?”

    “倭王觉得,倭国因近日出,改成日出之国比较好。请陛下诏告天下,将这个国号赐予我们!”

    女皇哑然大笑起来。

    “日出之国,读着聱牙戟口。朕为你们赐名日本吧,日为日出,本为本源,即符合日出之国的意思,读起来又朗朗上口!”

    日本,日出之国,比倭国高雅多了!

    粟田真人和大使坂合部大分、副使巨势邑治,欢欣雀跃地互击了一个掌,一起向女皇鞠躬致谢。

    高力士打开一道敕旨,宣读女皇的回礼礼单,还封粟田真人为从三品司膳卿,赐紫袍、金鱼袋、三梁冠、象牙笏。

    从初唐到大周,与中原有过外交使节来往的国家和部落多达四百多个,附属中原、年年朝贡的有两百多个。

    各国使节入朝,毕献方物。归国时,朝廷会以赏赐的形式,付给相当于进贡方物价值的物品。

    粟田真人心满意足,欢欢喜喜地入席,与同僚举杯庆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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