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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苏安恒二上辞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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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二年五月六日,冀州武邑草民苏安恒,上了《请复位皇太子第二疏》,再次奏请女皇禅位太子武哲,罢黜武氏亲王。

    “昔者先皇晏驾,留其顾托,将以万机殷广,令陛下兼知政事,虽唐尧、虞舜居其位,而共工、伯鲧在其朝,间陛下骨肉之恩,阻陛下母子之爱,愚臣谓圣情以运祚将衰,极斯大节。”

    草草看了两行,女皇便感到胸口传来了一阵阵锥心之疼。

    虽居正统,可是大周王朝是建立在李唐王朝的旧基上,在百姓的眼里,她始终只是陇西李氏的息妇,受先帝顾命,帮着皇子们暂时经营着李唐天下。

    苏安恒直言不讳。

    “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李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

    在他心里,女皇年在耄倦,应该“上符天意,下顺人心”,将大周江山归还李唐子孙,让位太子武哲。不然,就有鸠占鹊巢之嫌。

    “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陛下若以臣为忠,则从谏如流,择是而用;若以臣为不忠,则斩取臣首,以令天下。”

    看到这里,女皇深感无奈与乏力。

    大周皇位,坐了整整十二年,依然意犹未尽,还没有做好马上禅位太子,退居到后宫,自养圣体的准备。

    放下辞书,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纤纤素手,曾经白如柔荑,细嫩绵软,现在却枯瘦如柴,不堪入目。

    她曾经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立于大争之世。

    如今,却只能斜阳独坐,举浊酒一杯,安耽于小酌之时。

    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西山落日,风中残烛。

    苏安恒措辞尖锐,态度激烈。取他项上人头,易如俯地拾芥。

    但普天之下,希望她禅位太子的芸芸众生,多如云汉繁星,又如何杀之殆尽呢?

    年近八旬的女皇,体弱多病,斗志渐渐消磨,经历过这么多人世沧桑,对万事万物都以宽大为怀了。

    她对苏安恒既不纳谏,也不加罪,装作视而不见。

    苏安恒人微言轻,但朝中大臣并没有忽略他的呼声。

    他所言之事,不仅是大周百姓的呼声,也是朝廷之中一心想拥护李唐皇子复位的大臣们的共同心声。

    两份辞书,就像两道晴天霹雳,将李唐旧臣从沉默中激活。

    朝野上下,暗中掀起了鲸波万仞,要求女皇退位的呼声越来越高,这类奏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女皇的御案上。

    心里承载了太多不可言状的心事,女皇终日愀然不乐。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张氏兄弟。

    每日散朝之后,她就着急摆驾回宫,和兄弟俩蜗潜于深宫中,若非军国大事,谁也不愿接见。

    张氏兄弟七窍玲珑,善于阿谀苟合,经常搜罗一些沉博绝丽的诗赋,让上官婉儿染翰着色,邀宠于御前。

    深得信赖的张氏兄弟,很快就独揽了朝政大权。

    他们引领四十七位珠英学士修撰《三教珠英》,日夕谈论,赋诗聚会,于去年十一月书成,全书一千三百卷,目录十三卷。

    张昌宗领衔,将《三教珠英》献给女皇。

    女皇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将《三教珠英》改为《海内珠英》,全书收藏于弘文馆。

    长安二年八月,张昌宗为春官侍郎,封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各获三百户的食邑封。

    张氏兄弟怙恩恃宠,更加专权跋扈。文武百官对其无不惧恨。

    尽管荣宠一时,权倾天下,一旦女皇退居二线,或者驾鹤西去,他们就会跌落云端,打回原形,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太子武哲登基,必定会第一个砍了他们的脑袋,以报杀子血仇。

    这是他们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女皇多活一天,他们就能多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

    大明宫蓬莱殿内,纱幔低垂,灯火朦胧,几位宫婢跪在御案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

    张易之从一位婢女手中,接过一只精美的匣子,碎步走到女皇龙榻前,恭敬地跽跪下来,轻声唤道:“陛下,该服用太清延龄丹了。”

    女皇迷迷糊糊地醒来,翻了一个身。

    “你们天天说,吃了金丹便可白日升天,身生羽翼,变化自在,可作蓬莱阆苑仙。朕服用了那么多金丹,不见有任何返老还童之象!”

    “五郎特意拜了叶静能法师为师,学习金丹服饵养生术。太清延龄丹,是我们共同研制出来的延龄驻颜金丹。”

    “不吃!这些金丹,纯属就是哄人的!”

    “的确,有些不良道士,吹嘘他们的金丹,能蛇吞立化龙形,鸡飧亦乃变鸾鹏,欺骗世人的钱财。那些并非真丹!只要是真丹,就会有效果。您看叶法师九十八岁,身体依然健朗。再看六郎和我,肤白貌美,赛过女娥,都是太清延龄丹的功劳!”

    女皇哼哼两声:“你们兄弟俩的美貌,都是两位太夫人的功劳!”

    张易之伸出两只粉拳,为女皇捶起肩来,脸上挤出一堆媚笑。

    “五郎一直对吾皇忠心耿耿,又得叶法师的真传,决不会欺骗陛下的。”

    女皇耍起孩子脾气,就是不肯吃张易之的太清延龄丹。

    张易之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叶法师曾说,金丹之道,与草木相同。草木感知阳气,发芽生蘖,继而花开,谢则结实于中。人也需要进补真阳之气,与体内真阴之气合成圣胎。太清延龄丹补益真阳,阴阳相胥,必可使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女皇无奈,只得乖乖吞了一颗太清延龄丹。

    喝了一口清水,蓦然想起叶法善天师那俊逸脱俗、飘然世外的神仙面貌。

    “五郎,你把力士叫来!”

    寺人高力士办事不力, 一年前被逐出皇宫。后来,女皇身边寺人、婢女屡屡伺候不周,不讨喜欢,便想起了恭谦谨慎的高力士。

    于是,让高延福公公复召他入宫,成为司宫台从八品下的宫闱丞。

    高力士知道这份差事来之不易,在御前当差又是处处危机,便格外谨言慎行。一有空闲,就向义父学习当差要领。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女皇面前,垂首听令。

    “力士,你将朕的步辇,派去大明宫三清殿,接叶天师来见驾。”

    “是!”高力士得令,马上去了三清殿。不一会儿,就将叶法善天师请了过来。

    澄怀的父亲国子监四门助教尹守贞,突然身卒。凤阁舍人张说为其撰写了《四门助教尹先生墓志铭》。

    叶法善天师正在三清殿中为他的父亲度福,听到召唤,步行赶到蓬莱殿。

    行过叉手礼,立于御前。

    “叶卿为何不坐步辇?”女皇问道。

    “臣虽然年已八十六,但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舌不钝,从不认为自己是晚耄之人。今日若是乘坐步辇,岂不是承认自己老了?下次您召唤臣,差人站在太液池边,高喊一声,臣就会闻声而至。”

    女皇轩然大笑起来。

    “记得延载元年,叶卿向朕告老还乡,书曰, ‘臣已年迈,七十又八,老疾昏聩,不能任事。盼叶落归根,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所以,许你致事还乡,如今,年岁更长,却不承认自己是晚耄之人了。”

    “陛下真是好记性,竟然还记得这些微末小事!”

    “朕修法门,得来世之福;卿修长生,获益于今生。天下佛道之争,争了那么多年了,谁得出了一个结果?”

    “佛道之争其实从未停过。它们在多年的斗争中,并没有因一方强大,另一方随之湮灭,反而相异互补、相斥互融,各自开花结果。”

    儒道思想在多年的交融中,早已成为一家。

    儒家倡导仁义、倡导有为、倡导拿得起;而道家倡导不仁、倡导无为、倡导放得下。

    世人多崇尚儒道双修,得意的时候,可以做个儒家;失意的时候,可以做个道家。

    随着佛教兴起,与儒道两派的交融中,相互影响,渗透合一。

    道教渐渐吸收了佛教的因缘业报、三世轮回、涅槃灭度等思想;佛教在中原也呈老庄化倾向,常常借用道家“本无”、“自然”等概念,来表示佛教“缘起性空”的基本思想。

    如果你的人生不幸走到绝望的地步,还可以选择做一个佛家。

    女皇道:“是啊!朕推崇的华严宗、禅宗、法华宗、律宗等教派,与初从天竺传过来的佛教,早已不一样了!”

    “佛教讲 ‘无我’、 ‘无生’,道教讲 ‘真我’、 ‘无死’;佛教讲 ‘因缘而有’,道教讲 ‘自然之化’。孔、老、释迦,谁不是至圣呢?”

    女皇的笑容渐渐凝结了,眉眼微垂之间,欲说还休。

    “朕礼佛数十载,这几年,寤而转求仙道!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像法华宗的慧思法师一样,发愿先成神仙再成佛!”

    叶法善天师抚须而笑。

    “人生在世,如浮云朝露,得失荣枯皆是虚幻。若说有求,无病即第一利,知足即第一富,善友即第一厚,无为即第一安,此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数年前,洞真先生曾严厉地批评朕,说朕早年杀戮太重,落了承负之灾,导致大病小病不断,大周也是兵连祸结,灾害迭起。虽说,他在嵩山投放了除罪金简,但终究未对症下药,不知朕之心疾究竟在何处。”

    “洞真先生说得没错,道家历来有善恶承负之说,除去一份罪恶,便多一分心安神泰!”

    万振法师是胡慧超法师的得意门生,叶法善天师跟他习道六年,排资论辈,胡慧超法师也是他的师祖。

    胡慧超法师投符告简后,女皇赐了一首《赠胡法师诗》。

    诗曰:“高人叶高志,山服往山家。迢迢间风月,去去隔烟霞。碧岫窥玄洞,玉灶炼丹砂。今日星津上,延首望灵槎。”

    他来去匆匆,并没有在字里行间,读懂女皇真正的心声。

    如今,万振法师已经尸解人间,魂归西山天宝洞。胡慧超法师云数百岁,栖隐于世外,无暇助她除去心腹之疾。

    女皇道:“修仙者服食不终之药,就可获得无疆之寿。朕吃了那么多太清延龄丹、玉清驻颜丹、太一黄老丹,数不胜数,为何不能得长生久视之道呢?”

    叶法善天师会心一笑。

    “不行清风,哪得细雨?陛下不知,道家玄修,如赤雀翔于溟海之中,若踏浪而过,彼岸就是蓬壶;若葬身沧海,彼岸就是冥府。不是每一位修仙者,都能得长生久视之道的。”

    “朕知道,若不修真悟道,难入不死不灭之境。朕不求无疆之寿,上天许我两百阳寿即可。难道,这个要求也难以达到吗?”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增加了两百阳寿,就会像嵩山慧安禅师那样不染俗尘,寿元无量。朝中大臣和苏安恒等人,也不会要求她让位太子了。

    世人都说,慧安禅师春秋一百二十多岁了。

    女皇迎到他洛阳讲经说法时,曾经问他:“国师甲子多少?”

    慧安禅师说:“我记不得了。”

    “您怎么连多少岁数都记不得呢?”

    慧安禅师说:“生死之事,其若循环无端,还用记吗?何况此心流注,中间无闻无见。若有起灭,乃妄想耳。从初时到相灭,亦只如此,何年何月,应何计数?”

    言下之意是说,人的生死都是五趣轮回、六道轮转,循环无端,如何能以数计呢?

    尽管如此,这些年来,女皇孜孜不倦地追求长寿。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教人深陷执念。

    叶法善天师道:“脱胎换骨,岂在皮囊?陛下对长生之道,或许有些误解。其实,道家修行,不求长生不老!”

    “不求长生不老?那你们求什么?”

    “求老而不衰!”

    “如何能老而不衰?”女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这位亦仙亦道亦佛的人间真神仙者,是否也读懂了隐藏在她眼里的一丝渴望?

    “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天地万物,无不以气生者。三界二十八天之内,天人亦有劫寿岁月、生死拘束,凡人更加无法使自己长生不老,但保存体内太和精气,可使人老而不衰!”

    女皇不禁有些失望。

    “朕厌烦了服食金丹,几乎吃遍了天下高道所炼的金丹,尤其是叶静能法师,献于朕的数量是最多的。”

    “服食金丹,不能使您保存太和精气。汉魏以来,服食金丹而得长生者,寥寥无几。为此毙命的,倒是屡见不鲜,尤以太宗皇帝为鉴。那些羽化成仙的道士,都不是靠服食金丹,得松乔之寿的。”

    “叶卿有何妙招,可使朕老而不衰?”

    “臣没有什么妙招,只希望陛下不要服食金丹,改修混元内丹道。”

    女皇看着叶法善天师的神仙之貌,觉得他说的,必定在理。

    “记得昔日,高宗天皇大帝跟你修过一段时间的混元内丹道,效果的确是肉眼可见!”

    “道士修内丹道,常常与辟谷服气同练。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那么多时间,可将胎息与内丹同修。每日以人体为鼎炉,炼五脏之精气,日久岁深,结成圣胎。只要保持内气氤氲,就可达到祛病延年的功效。”

    “遵照叶卿的建议,朕每日冥心修炼内丹道半个时辰。”

    “回到洞真先生所说的善恶承负,臣觉得,仅仅投放一枚除罪金简,并不能为陛下雪洗过去的罪孽。您应该为那些冤死之人,平反昭雪,给予相应的补偿,才是真正的悔过!”

    女皇颔首道:“朕是该以礼悔祸、弃恶从善,为自己积点阴德了。”

    长安二年十一月,女皇封武轮为司徒,重新审查来俊臣、周兴等酷吏所推的旧狱,为一大批人辩白冤案,洗雪滞狱,恢复了生前声誉。

    大明宫前的铜匦里,塞满了各地百姓赞扬女皇平反冤狱的辞书。

    女皇心情大好,身体也好了很多,她更愿意归功于每天修炼的内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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