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洛水尽头
话说这天,兄弟四人一番“心有灵犀”的沟通之后,廖义晃了晃被捆的发酸的胳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下巴,一脸委屈,“你们倒是问明白了啊!早说!为什么不早说?我没什么可瞒你们的啊!”
廖忠脸黑的像锅底一样,“少废话,赶紧说。胆敢隐瞒半点,老三你就给我往死揍他。”
“好的大哥!揍完了他,您能教我神功吗?”廖义双目炯炯,一脸期待。
廖忠眼皮狂跳,“你先揍,揍完了再说。”
“我特么不是让你现在揍他!”
廖信双鬓通红,垂首而坐,眼观鼻鼻观口,一副事不关己茫然作态,怎么一碰见二哥,智商瞬间就下线了呢?丢人丢人,太丢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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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三年,不速之客司马徽来到廖家村,为廖义的出行吃了一颗定心丸。次日清晨,廖义轻装简行,只乘着一匹快马,背着廖淑往北而去。在这之前南山生母担心廖淑受不了马背颠簸,衣料摩擦之下会蹭的创口破裂,疼痛难受。便取了细绢软帛将廖淑前胸后背裹得严严实实,又取出备用,嘱咐廖淑廖义早晚清洗更换。整个过程中小廖淑一脸坚忍,毫不喊痛,反倒是心疼得大娘泪水涟涟,几度颤抖失声。
二人快要出村之时,廖淑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廖渊抱着南山远远坠在后面。此时晨钟响起,廖淑抬头,发现是廖临在高楼之上,不禁莞尔一笑,抬手挥臂,坦然告别。
等到路过田地,马上折向大路的时候,廖淑又见一头老牛歪头目送,突然感觉身上一暖,恶疮不再疼痛,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伸手轻轻抱住廖义,心中呢喃道,“惟愿此行,诸事顺、利。”
今日老牛早早出来,恰到好处的选了个隐秘的距离,然后亘卧此间凝聚灵气。当廖淑出现在他视野之时,悄悄将廖淑所能承受住的最多的灵气附在她身上。老牛做完这些,深深凝望了森丘,双眸之中怒火燃起,一步步踏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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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义父女二人一路向北,朝发暮停,沿途躲着流民匪寇,路经南阳、颍川、河南尹,又转向洛阳,过了弘农郡寻到三江汇流之处,便沿水路往北,终于在岁末抵达雍州冯翊郡粟邑县(今陕西白水县东北),总共历时三个月,行了两千余里。
二人在此暂居住下,休养一段时间后,在老牛灵气庇佑下的廖淑虽然身体仍然虚弱消瘦,但总归是有些精气神在了,平日里可以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静静等着爹爹打听神医行踪,择日启程。
一日下午,鼻青脸肿的廖义与一名同样鼻青脸肿的羌胡打扮大胡子壮汉携手回家,一问才知这二位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本地恶霸互殴挂彩。廖淑与那壮汉见过礼,扭头回到屋内仔细打点背囊、收拾行李,得换地儿了,这个爹太能惹祸,人生地不熟的,打什么架。
廖义倒是没往心里去,从怀里掏出十斤精肉,清洗切片,先是煮了一锅肉粥给廖淑补充补充营养,而后又围了个石炉,翻出来两坛好酒,与那壮汉烤肉饮酒,侃侃而谈。
那壮汉自称蔡旭,乃是行走冯翊郡、平阳郡的羌族商人,以贩卖皮毛、马匹为生,生的一副忠厚面相,行为举止洒脱豪放,胆大心细,与廖义甚是对路。这二人一见如故,频频举杯,不多时酒态上脸。那蔡旭见廖义父女一副南人口音,不由得问起缘由。
廖义略一思索,指着院中晾着的染血绢布,便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蔡旭听罢感动非常,细细的烤了一块嫩肉,拿苏叶裹了,唤廖淑来吃。又见得廖淑如此乖巧,叹息不已,猛地抱起酒坛狂饮几口,而后将酒坛重重砸在地上,出言说道,“你要信得过我,这事尽管放我身上,明日我先往族中写信。”
次日清晨,蔡旭早早过来叫廖义去了羌商行脚之处,逐个问询神医传闻,得知前些时日有人在平阳郡见过神医。蔡旭便差遣此人回去平阳继续打探消息。
半月之后,蔡旭族中传信回来,说那神医一月前出诊外出,说是往东去了,信末附了医馆地址。蔡旭与廖义二人读过信件,捏指算了算时日,神医此时应当已经回到医馆。
又静待两日,平阳回信蔡旭,说那神医已往西回到羌地。
两边消息对上了,此事稳妥。
蔡旭先备了马车、衣物、干粮、盘缠,赶往廖义住处将消息告知与他,又细细教他羌族风土人情、禁忌事项。
次日廖义父女二人清晨出发,蔡旭早早来送。此时的小廖淑早就对这个跟父亲一起打架的大胡子叔叔生出了好感,这些日子为了自己看病忙前跑后,不仅送来营养补品,还教他胞妹日日过来帮忙换药浆洗,一腔真情汹涌澎湃。小孩子吧,本来没事儿,结果廖义、蔡旭二人送别意境浓厚,惹得她越想越感动,再想起来父女二人这一路的颠沛,世道混乱,从没有像这个大胡子叔叔一样真心挂念二人的侠义之士,如今分别在即,分外不舍。
廖淑念到此处,潸然泪下,不顾后背疼痛,颤悠悠从马车上下来,恭恭敬敬的给蔡旭行了大礼。蔡旭眼眶瞬间通红,向前扶起廖淑,叫她快些回轿。
廖义手持马鞭,沉吟许久,高声说道,“蔡旭吾兄,我与小女平安归来之日,便是你我义结金兰之时可好?”
蔡旭闻言肃穆而立,坚定点头。随后二人昂首抱拳,潇洒告别。
——羌汉有别,情谊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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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二人凭着蔡旭赠的马车,沿着洛水向北又行了月余,终于得见神医医馆。医馆侧边竖着一根八卦幡,房舍不过四间,一约莫五十上下作道人打扮的大夫端坐堂中,为人把脉问诊。往来病人各色皆有,均安静排队等候。有两小童前后忙碌,唱号抓药,井然有序。
廖义停好车架,手持蔡家拜帖恭敬走向接引小童,那小童接了拜帖看过,抬头正视廖义,出声问道,“来者可是襄樊廖家?”
廖义闻言疑惑不已,那蔡府拜帖并未写上廖义父女来历,这小童是如何知道,正要开口询问,那小童已抬手指引,“请廖先生与病人移步后堂,待吾师片刻即可。”
廖义按下心中疑惑,折回马车牵着廖淑随那小童去往后堂。抬眼打量发现屋内虽然陈设简单,却暗合五行之理,左右两边墙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画的都是高耸仙山,中间挂着一幅对联,上书“怀阴阳抱金丹看众生皆苦”,下书“悟本心明虚妄笑人间一梦”,横批“蕨根乌角”。这幅对联对仗不整却朗朗上口,尤其是那横批,看的廖义莫名其妙。
等不多时,那神医手呈道家稽礼翩然而来,笑呵呵对廖义说道,“快请令郎过来,好叫贫道探明病理,开药调理。”
廖义见这道人慈祥友善,便向身后的廖淑招了招手。眼见痊愈有望,小女孩儿兴奋之下竟有些扭捏羞涩,刚刚左慈进屋时,小廖淑便藏在父亲身后,只露个眼睛偷偷望着他。见到父亲手势,她也不再犹豫,大大方方走到左慈近前,恭敬见礼。
而这道人见到廖淑,却是满脸疑惑,“奇了怪哉,怎么是个女娃?”扭头看向廖义,“那官人,汝与这稚童如何称呼?”
“在下廖义,小女廖淑。”
“不是南山?廖南山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里,廖义瞳孔猛缩,面露警惕。
道人见状不由得出言解释,自报家门。这神医自称左慈道人,在延熹六年云游至此,为感悟洛水奔腾大势,便自沉洛水而眠,自去年开始,常听得江畔多有悲哭之声,随即出世。眼见多有年幼者感染恶疾早夭,便开馆行医至今。
“自从我开馆问诊以后,在一清爽夏日乘风悟道之时,突然心有所感,便为自己的徒儿道统占了一卦。算出今年你们襄樊廖家会带一名叫做南山的幼童过来问诊治病,他是传我衣钵道统的不二人选。”
廖义仍是不信,将廖淑护在身后,紧盯左慈,准备暴起离去。这人绝对有古怪,什么沉江悟道,人在江中哪能活过一炷香的时间?张嘴便是算卦推演,好似一个江湖骗子。
左慈更加无奈,“我是学艺不精,推算错了。那只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令千金为南山挡了灾祸。你仔细想想,他们二人是否有过类似经历,尤其是在令千金发病前后。”
廖义凝神细想,回忆起老牛驮着昏睡的廖淑、南山回村之后,廖淑就开始痛苦生病。每次郎中大夫问起当天经过,廖淑都说只记得见到南山追着一只彩色蝴蝶蹦跳出村,便也跟着追出村去,后来醒了就已在家中了。
想到这里,廖义转头看向廖淑,目光透露询问之色,廖淑蹙眉思索,片刻后轻轻摇头,“我还是只记得南山追彩蝶,我追他,别的什么都记不得。”
左慈眉头好像轻轻皱了一下,侧头看向廖义,“哎,我就想问问,你们父女二人不远千里过来就是为了瞪着我的是吗?”
廖义想想也是,虽说这个道士举止无状,但自始至终都无有恶意显露,如果真有不轨之心,大可不必直接提及南山。若是异端匪类,自己与闺女孑然一身,孤入北地,距家千里之遥,更没什么让人家惦记的地方了。况且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带着淑儿吃了这许多苦楚,不就是为了看病问诊吗。
“我再给你算一卦。要是对,你就别瞪着我了,踏踏实实看病。要是不对,啊呀,不可能不对,未来不可追,往事已定局,这还不好算嘛!”左慈垂眸闭眼,捏指掐诀,占卜推算,不多时挑眉睁眼,语气古怪“可是水镜那厮叫你往北寻医的?”
看来这左慈道人也是一方外之人,只不过可能是略微洒脱了一点。想通这点,廖义终于放下心中戒备,恭敬作揖告罪。
“你现在能告诉我南山是你什么人了吗?”
“是我家大哥房中嫡子,亦是我廖家下代嫡长子。”
“水镜这厮,着实可恶!罢了罢了,可叹我学艺不精又难得天眷,日后再另寻灵根续我道统吧。”左慈摇头叹气,又好像想起来点什么,“回头我得跟庞德公好好说道说道,跟外人多夸夸我左慈。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好歹我也是二百多岁的人了,比那水镜不知得好多少倍。”
廖义听得眉头狂跳,眼前这个道人看上去也就五十上下,竟然自称两百多岁。这哥们儿不会是脑子有点问题吧?还找他看病,是不是有点不靠谱了?
然而随后的场景,又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些许怀疑,他紧紧牵着廖淑的小手,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呢喃道:“这世界这么疯狂吗?”
就在刚刚,这位左慈道人好像不服输一样,斜眼看了看廖淑,嘟嘟囔囔说道,“我非得算算当初是哪里出了岔子。”正要掐诀推算,突然天空之中轰隆作响,顷刻之间乌云汇聚,惊雷炸起,一道雷光自天坠落,直直劈向左慈。
亮光闪过,一尊衣袂燎烧、毛发乍起、满脸黢黑的奇异男子张嘴呆立,丝丝白烟从他七窍逸出,一双大眼在黑如锅底的脸上分外显眼。
左慈满脸疑窦,抬头望天。
这么大因果吗?这么快的雷吗?关键是我还没算呢!想想,都不行?
突然仿佛一道灵光闪过左慈大脑,他的脸上逐渐浮现愤懑之色,双目之中怒火喷薄,昂首望天,抬手便指,厉声质问:你们,这么不讲理吗?!
——我算的不是南山,是那只彩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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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左慈留了廖义父女在医院居住养病,在他悉心诊治之下,廖淑的病情日渐好转,除了早晚换药时需要忍受那非人痛苦,平常时候已经与常人无异,状态好的时候,在白日里还能帮衬着那两位道童接引待客。廖义除却照顾廖淑饮食起居之外,平日也做些劈柴烧水,修葺搬运,采摘打猎的杂活,得闲的时候便四处走动,结交朋友。
时光荏苒,转眼已到了熹平三年春天,经左慈多次诊脉,终于确定廖淑病症已然痊愈。父女二人满心欢喜,最近正在盘算何时离去。
这天清晨,医馆照旧开门收诊。廖义想着给医馆打些猎物答谢恩情,取了木矛石箭,披上蓑衣兽皮,又拿了些机关、绳索,早早就去了旷野;廖淑备好早饭之后,也迈着轻盈步伐去找周围同龄女子采花游玩。
时值正午,廖淑她们正蹲在花草丛中哼歌采花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马蹄声响,一众女娃起身观瞧,像一簇缤纷鲜艳的向日葵。
只见一女子骑着一匹枣红大马沿着河边疾驰而来。那女子一副风尘仆仆疲惫模样,衣衫之上竟斑驳着点点暗红血迹,坐下马匹毛发打绺儿、满身泥泞,口鼻窜沫。
廖淑感觉这人仪态有些眼熟,没跟向日葵们重新蹲下,仍然翘首细瞧,直到那女子面容逐渐清晰,廖淑手中鲜花悄然坠地,她猛地向前窜出,迎着那女子大声呼喊,“来者可是蔡家姨母?”
女子听到呼喊,觉得声音耳熟,眺望之下却不见人影,疑心是被马头挡了视线,不由得脚下用力,试图站的高些,能看的远点。没想到坐骑体力不支,马失前蹄轰然倒地,将那女子重重摔下。
廖淑看到那女子在马背落下,在地上翻了几滚就没了动静,脚下更加焦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近前,定睛观瞧,她正是蔡旭胞妹,赶忙将那女子扶在怀里,出声呼喊,语气悲切。
听到熟悉声音,那女子双眼虚睁,伸手摸着廖淑脸颊,仔细打量廖淑片刻,长出一口气,喃喃出声,“终于到了”,话未说完,这女子再也支撑不住,歪头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