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和四年
廖家村,清晨,细雨濛濛。
一辆简朴的马车轻轻的来到了廖家村,赶车的是一副羌族人打扮的大胡子武夫,身上披着蓑衣,斜戴着斗笠。轿子上垂帘紧闭,进入到村界的时候,窗户上的帘子好像蜻蜓点水一般动了一下。
马车轻轻的停在了离村口不远的位置,车夫手里拿着鞭子,望着村子里唯三的小楼,久久不语。忽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跳下车,刚想对轿子里说点什么。就看到轿子中有一双手隔着帘子伸了出来,双手托着一整身汉家衣冠。这汉子刚要伸手去接,却突然咬咬牙,改伸手为推,瓮声瓮气的说道:“不换。”
那托着衣服的双手抖了几抖,缓缓的退了回去。
汉子深深吸了几口气,驾上马车,直奔廖家村中心,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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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吱呀的车辙声,惊动了居住在村子最外围的乡兵。一个穿着短打的络腮胡汉子推开自家院门,凝神盯着这个外来者。正了正帽子,抄起一根扁担,慢悠悠靠向马车,“那汉子,是哪里来的客人?”
驾车的马夫慢悠悠的缠起来鞭子,斜眼看了他一眼,乐了:“张大脑袋,不认识你爹了是吗?”
那汉子睁大双眼,仔细的辨认起这车夫的容貌,当眼前车夫这副尊容和他记忆里某个面庞完全重叠之后,手里一个不稳,扁担应声落地。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转身跑向钟楼,边跑边喊,“三三驴子,出来!”
一个头发稀疏,身材消瘦的男子,斜披着衣服踹开了房门,瞅着还在奔跑的张大脑袋啐了口痰,两只手扒拉着那硕果仅存的毛发,嘴里骂骂咧咧:“张大脑袋,这特么下雨天大清早,你在这叫魂呢?”但顺着张大脑袋激动的小脸和向后指的手势,三驴子整个人愣住,就像是一只双手抱头,一脸头疼的黄色鸭子一样,“我勒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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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村的钟,又响起来了。
那汉子在廖家祖宅门前小心翼翼的停下马车,走到侧边,轻轻掀开窗帘,说:“下来吧,咱们,到家了。”只见一个扎着两个丸子头的小脑袋率先从轿门探出头来,一双灵动的大眼之中满是回忆之色,随后伸出双手,将门帘搭在两边,随即探出身来,干净利落的跳下车去。又回身伸出手,像是在等待什么。
一名风姿绰约的妇人弯腰走出了轿子,将怀中的襁褓放在了那女孩儿手里,含情看了一眼那车夫,用着与少女同出一辙的姿势翻身下了车。衣袂舞动,美艳至极。
她站在那,怔怔的看着祖宅的牌匾,虽然也是一副羌族人装扮,但却说的一口标致的汉话,只看到她红唇微动,声音空灵的好似天边鸟啼一般婉转的声音轻轻传来:“夫君,这,就是你的家吗?”
那汉子脱了蓑衣,摘了斗笠,走到近前轻声说,“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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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忠听到钟声的时候正在喝茶——上了年纪,总归的起的早些。好在福伯睡眠也少,二人早早用了早膳,正在中庭泡茶闲聊。钟声响起的时候廖忠正要端起那盏盖碗,饶是他心性沉稳,听到钟声的时候,端茶的手还是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合上眼皮,但微微转动的眼球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他静静数着,一声、两声。
廖家村的钟鼓有些讲究,钟对内,有九,一声走二声归,三声添丁四出殡,五来新人六议事,七去春种八秋收,九声响起聚一堂;鼓对外,有三,一通鼓,告警流民莫失礼,村口凉棚把粥拿;二通鼓,流寇残兵莫近前,乡兵提甲列两边;三通鼓,喜迎贵客福临门,村中乡老来迎接。
上一次,晨钟一声,那是一名白衣飘飘的先生,牵着两名一步三回头的稚童,带着一头懒散的老牛,在晨光中缓步离去。
再上一次,晨钟一声,那是面色刚毅的汉子,骑着骏马,背着少女,疾驰而去。
终于,等到两声了。真好,不管是谁回来,真好。
相比之下,福伯可就没有这么淡定了,老眼瞬间变的通红,慌忙的放下手中杯盏。
二人对视一眼,急速往大门走去,快到门前时,福伯还微不可查的用袖口抹了一下眼角,真好啊,有人回来了。
当二人走出院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钻了出来,金黄色的暖光缓缓的在大地上铺开。晃得他们有些刺眼。门前那粗狂的汉子嘴角含笑,左边站着一名妙龄少女面露怀念之色,右边站着一位怀抱婴孩的妇人,神色略有紧张。
“大哥(大伯)在上,廖义(廖淑)回家了。”
廖忠开怀大笑:“福伯,快叫老四回来!”
好,真好。
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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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祖宅,兄弟四人齐聚一堂,围桌用餐。廖淑陪着那妇人,去了后院寻女眷用餐。见到大娘把那美妇人迎进屋子,正要抬脚,发现旁边那座假山有些不对劲,隐隐约约有两道狗狗祟祟的身影。
廖淑眉毛一挑,不由得玩儿心大起。轻轻背过身子,低着头,摸着脸,用一种极其恐怖沙哑的声线,略带癫狂的低声呢喃,“这幅十六岁的身体,可真是好用呢,啊哈哈哈哈~~”
假山之后砰砰两声,廖临、廖渊两人灰头土脸的掉在地上,廖临还好,看了看一脸憋笑的廖淑,脸上的慌张一闪而逝,廖渊就不行了,死死的盯着“三妹”,满脸戒备。
廖淑见状更感觉有趣,用手盖住脸庞,只在指缝中漏出一只眼睛,面露癫狂的冲着廖渊说道:“啊呃,又来了新鲜的躯体呢!”
廖渊顿时方寸大乱,双眼通红,气喘如牛,浑身气息鼓动,正要大喝爆发之际,一把折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
廖临温润的声音响起来:“三妹,就不要逗你二哥了吧。”
廖渊一听这个,顿时明白自己是被三妹给耍了,不由得脸色通红,嘴里还念叨着
“还好还好,没爆衣没爆衣,再爆就没衣服穿了。”
廖渊咳嗽几声,掩饰了一下尴尬,小声说道,“我也知道,我就是配合配合,对,配合配合。”
廖临一脸鄙夷,“呦呦呦,还配合配合,眼泪儿都快配合出来了,您演技真棒!”
廖淑开怀大笑。
我,好想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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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裹着阳光的味道徐徐而来,金黄色的阳光映着流云一点点收缩,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满耳都是回家的动静。
兄妹三人坐在假山边上,动作出奇的一致,全都是双手拄着大腿,微微探着身子,像是在听着什么,或是在感受着什么,轻轻扬着头,满脸享受。
廖渊率先打破了宁静,看向廖淑,“三妹,讲讲这几年的故事吧,哥哥想听。”
廖淑不仅痛快的答应,而且谈性很高。想起来什么就说些什么。
这兄弟二人呢,廖临安安静静的听着,时而皱眉深思,时而展颜微笑,廖渊就直接的多了,给他张桌子的话,他能立马站在里面,非常默契的充当了一个捧哏的角色。
这边一卖关子,立马接一句,怎么着呀到底?那边一夸张,马上接上一句好家伙;再来个反问句,肯定来句,谁说不是呢?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位疯狂的父亲,背着病重的女儿,骑着一匹快马,孤零零的路过边塞的雪,走过大漠孤烟,躲着流寇残兵。
又突然看到,一个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健康的姑娘,在花海跳舞,在溪边捕鱼,在林中采摘,在草原放牧。这个姑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银铃般的声音空灵灵的,逐渐化成廖淑的样子。
廖渊还在夸张的配合,惹得廖淑兴致更加高涨,正说着她跟着二爷那次去森林打猎的经历,突然传来一道轻轻的,略微发颤的声音,“治病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我的妹妹,我只听到了你去时的见闻和来时的风景。可中间呢?
廖淑突然愣了,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让她痛不欲生的那段时间。隔了许久的疼痛感好像突然又降临到背上,犹如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又捏住了她的心脏。她不自觉的扭了扭后背,眼睛瞬间有些发红,但嘴上可没服输,“我廖淑还会怕疼?”。
而滚滚热泪并不骗人,它们争先恐后的从廖淑的泪腺中涌出,纪念一般囤积到眼角,廖淑不由得偏过脸去,迎着暖风,微微眯起眼睛——好像是风大,眯了眼睛。
廖淑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起来什么,轻声呢喃,“亚父,淑儿想你。”
这句话,微不可查。
廖临沉默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她明明不想提这个,你干嘛还要问。真是,愚蠢。
眼看着廖临陷入沉默,廖淑开始发呆,这时候倒是廖渊发挥作用了,直接伸手扒拉了一下廖淑,“三妹,接着说啊,你说二爷在林子里看见一只五彩的麂鹿,然后呢,给你捉去了吗?”
廖淑和廖临直接人都愣了,这,气氛都烘到这了,就差兄妹拥抱哭泣了,你竟然还在关心那只麂子鹿???
渊哥真的,永远是你渊哥,
廖淑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来,她挥了挥手,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不远处学院下课的动静。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皱眉问道,“南山呢?”
这下,连廖渊都开始沉默了,“你和二爷走了没多久,村里来了个读书人,把南山也带走了。”
廖临接过话来,“南山最后一封信,是光和元年寄来的,我们已经,有四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三人,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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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义还穿着那一身羌人服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腮帮子鼓囊鼓囊的,毫不作伪,一边吃还一遍嘟囔,“大哥,(吧唧吧唧)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吧唧吧唧),淑儿的病治好了,我就我哪也不去了,就在村儿里(嗝~),(吸溜儿)养几百头猪,再养几千只鸡(吧唧吧唧),我天天有肉吃(嗝~)。”
廖忠听的眼皮直跳,看了看老二进食的速度,扭头把福伯叫了过来,“快,让后厨再上个肘子,对,再杀只鸡。”
福伯老泪纵横,我滴个乖乖呀,二爷这在外面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趁着老二胡吃海塞的功夫,三人正在疯狂的传递信号。
老四廖临冲着老三廖礼递了个眼色,向老二挑了挑眉,微微摇了摇头,大概意思是“老二真能演啊,你看看他这个吃相。”
老三接收到了信号,也不露声色的观察了一下,随后冲老四眨了下眼,却郑重点了点头,大概意思是“我觉得老二这衣服看着真是飒利,我想要。”
老大见状,瞥眼看了他俩一人一眼,大概意思是“行了,别商量了,一会儿直接揍他,给我严刑逼供!让他把事儿都说明白了。”
老四率先回复,微微瞪了一眼老二,向老大眨了眨眼,微微点了点头,“对!我就不信他在外面吃不着肉!”
老三不甘示弱,眼珠微动从头到脚打量了老二一圈,向老大挑了挑眉毛,“大哥,这衣服是我先看上的。”
看到这俩人充满智慧的眼神,老大不漏声色,又瞪了一眼老二,微微摇了摇头,“老四你打不过他,还是让老三上吧。”
老四率先点头回应,看向老三,“看着没,大哥也觉得他在这演呢。”
老三一抿嘴,微微点点头,“好吧,大哥想要,就先给他呗。”
老大重重一点头,“这就对了,你关门,他动手。突出一个稳妥。”
随后三人相视一笑,不能说毫无默契,只能说各想各的。
还在光速吃喝的老二,完全没有听到这个笑声。如果他注意到这个动静,一定会唤醒他记忆深处的恐惧。因为这个笑声,往往代表着,兄弟中其中一人将会被另外三人合起伙来,收拾个大的。
老二突然咳嗽几下,脸都微微涨红起来,一只手锤了锤胸口,另一只手在桌上摸了杯酒,慌不迭的送了送满嘴的肉。另外三人趁着这个空档,稍微整理了整理表情。
老二忙完以后,打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大饱嗝。看着安静喝酒吃菜的三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看了看桌子,一挑眉,说道:“赶紧着,再给我上点酒菜啊!”
“好的!”、“行!”、“福伯!”,其余三位面露诡异,一副“和善”的面庞和“真诚”的笑容。
到底是离家太久,已经跟不上兄弟们的节奏了,老二还是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摸着肚皮,剃着牙,面色轻松的看着其余三人说道,“瞅我干啥,吃饭啊你们!”
老四率先蚌埠住了,瞪着老二,那意思大概是,“呦呵,你还特么演上瘾了?”
老三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样瞪着老二,那意思一定是,“怎么的?要你个衣服还得给你敬个酒?”
老大也没细想,最直接,大手一挥,出声说道,“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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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各想各的,但是揍他这个词儿都听懂了,一时间餐厅里鸡飞狗跳。不多时,廖家二爷就被五花大绑到了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一块儿餐巾——那上面全是刚才二爷擦的油渍。
老大面色阴沉,“老四,你去问他!”
“说,你是不是跟我们在这演呢?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大微微点头,老四不愧是智力担当,懂我!
紧接着又听到老四问了一句,“你敢说你在外面吃不上肉?”
老大额头青筋暴起,像极了那天廖临的“井”,怒吼一声,“老四!你在想什么?”
老三见状,大惊失色,这不就是廖临那小子的神功吗?!我了个乖乖,大哥也会!我得抓住机会!整个人化为一道残影,瞬移到廖忠面前,俯身拱手,“大哥!”
“啊?”老大下意识应了一声,都忘了要跟老四接着说话。
老三指着那口“井”,语气恭敬而且神圣,“求大哥教我神功!”
老大心情分外复杂的向一边扭过头去,额头的“井”字竟然有隐隐透体而出的架势。
老三的眼光更加炽热,看着老大的目光仿佛看着一座金山一般。
不生气,我若气死谁如意,气出病来无人替 ,老三是个武痴,没事,挺好,挺单纯。
终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静下来的老大,冲着一脸懵逼的老四招了招手,“回来吧。”
随后扭头看向老三,挤出一个自认为非常和善的笑容,说道:
“好,我教你自然没问题,不过你得先去问问老二他”
“好的!大哥!”老三一声爆呵,紧接着传来丝帛破裂之声。
胸前肌肉虬扎,因为过于兴奋,竟然凝成一个“好”字。“洒家去去就回!”
随后一道残影好似瞬移一样来到老二面前,蒲扇大的手捏住老二的头颅,阴沉的问道:“你这身衣服,到底是给我还是给大哥!说,或者,死。”
“滚啊!!!我焯!!!”老大疯了,我特么到底在期待什么?!
老二瞪着眼,大张着嘴,嗯,那程度,餐布都塞不住。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在外十载,我兄弟全被夺舍?”
(好嘞,书,无,店,砸,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