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人之将死
江佑办事, 一向雷厉风行。不多久就带着人出现在翊坤宫宫门口。淑妃听宫人来报,江督主带了人过来,只觉得咯噔一声,心跳一拍快过一拍。
面上还是佯作镇定, 手往外指了一指, 说:“请进来吧。”
奇怪, 江佑从来都是替陛下管着东厂事、外臣事, 何曾这样明目张胆的和内宫女眷有过什么交集?又想到前些日子储秀宫有个宫女被送进了东厂, 淑妃心中越发不安。
江佑进来时脸上依旧含着笑,玉面修罗一般。淑妃位份高,他先向淑妃行了礼,观赏了一会她那言不由衷的态度, 才与淑妃道:“娘娘, 陛下有诏, 立宣穆才人去乾清宫。”
自从穆清小产后,陛下就从未来看过穆清了, 此刻储秀宫刚出事, 陛下就要见穆清, 而且过来相请的人并不是陛下身边任何一个内侍,而是江佑。
淑妃一时间想了很多。
因为思绪乱,她的反应就显得有些慢,不过江佑是个不缺耐心的人,而且眼见着穆清就要赴黄泉,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 因着这点不忍,他有意识无意识的放任了淑妃的拖延。
但是谁也不能违抗圣令。何况圣上除了对珍贵妃显得有些没底线外,在其他事上都很清明, 更有雷霆手段。淑妃因此也不敢问江佑陛下忽然宣召穆才人,她叹了声,挥挥手对底下人道:“去与穆才人说一声,陛下宣召她。叫她好好打扮,莫失礼于陛下。”
所以说淑妃对于陛下的观感还是不够冷酷。
江佑却没有替陛下隐瞒的意思,他是陛下的手,虽然偶尔也会借陛下的心思成全自己的小心思,但他能活到如今,享这般权势,是因为他了解陛下做的每件事背后蕴涵着的深意。
比如,此次陛下想要亲手了结穆才人,就是为了让这些后妃们都晓得,谁敢算计珍贵妃,就是这样下场。管你是出身高贵,还是从前宠冠过六宫,只要触陛下逆鳞,就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这是陛下即将要做的,也是陛下不介意高调的告知后宫诸人的。
江佑又抬眸瞧了淑妃一眼,他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哀伤,淑妃捕捉到这种哀伤,登时觉得害怕极了。
“娘娘还是再见穆才一眼的好。”
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淑妃不得陛下喜欢是一回事,但这不妨碍她够聪明。
她闻言,手下意识掀了茶杯,水淌了满地。立刻有婢女过来替她收拾残局,江佑与淑妃对视,在淑妃那带着探求的渴望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佑,穆清她,她……”
淑妃甚至来不及避嫌,立刻站起来托住江佑的袖子。这是内官人人钦羡的飞鱼服,他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的站在那,唯口上的唇脂和微微上扬的眼线叫人看的胆寒。
冷意从淑妃心底传来。
江佑推开淑妃的手,只见她的袖子因此一晃一晃,仿佛无着似的,没个依傍,十分凄寒。
“穆才人得罪珍贵妃,触陛下逆鳞。陛下不能容她。淑妃娘娘还是好好送她一场吧。”
即使已是明白了江佑话中之意,淑妃依旧觉得很难接受。
苍葭来的正是时候。
淑妃一见了她,眼泪就像是再止不住一般。苍葭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又笑着同她耳语:“你莫听江佑瞎说,我保证呀,全须全尾的回来。”
淑妃却是信江佑不信她的。
只以为她还对陛下抱有幻想,手牢牢地握住了她,一声穆清出口,眼泪又止不住地落。
苍葭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单看这位陛下行事,明明颇有明君之姿,可是陛下在面对任何和明贞有关系的事上,又过于像个昏君了。
这很矛盾,不符合人性的基本定理。
按理说,这位陛下在处理国事上相当英明,权谋手段样样不缺,一看就是明白人中的明白人。明白人其实是很少会被情绪蒙蔽的,就算有所偏爱,也可以很好的面对、处理各式各样的情绪。
她当时就笃定了这一点,想借明贞曾与严胡余党有来往一事来提醒陛下,当初那些先胡皇后在后宫中耀武扬威的岁月,是谁陪在他左右,又是谁在承受着先胡皇后那些搓磨人的手段。
她并非想要通过此事扳倒明贞,而是想要陛下记起穆清的好。就像明贞说的那句话,就算是养了条狗,这么多年了也总会养出点感情来。尤其是那些风雨共济的岁月,总是会在人心里留下不一样的回忆。
但这种手段,的确只适合用在一个具备理性思维的、不自欺欺人的正常人身上。
而这位陛下明显,可以为了明贞屏蔽掉一切。
是她判断失误。
苍葭觉得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对任何事都理智,却单独对某一个人特定的人或事情绪化到判若两人的地步。
此正是严胡余党案白热化的时候,陛下在这时候处死穆清,岂能不令穆国公府惶恐!这岂不是在暗示天下人,穆国公府与严胡余党案有所牵连。当然了,陛下也可以解释说,穆清是因为想借严胡余党案浑水摸鱼构陷珍贵妃,可是这个口子一开,日后江佑再查严胡余党案,也可被人攀咬构陷。而且陛下将事情交与东厂,不就是为了大办特办以儆效尤吗?陛下若要在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处死穆清,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么?
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明君,那就是懂牵一发而动全身,懂制衡懂权衡,即使用雷霆手段,也不是这种漏洞百出的以暴制暴。
苍葭一时想不透这位陛下。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面对魏知年时被常念暗中遏制法力的散修了。何况,她自身也还有些进步。单看她当时能与陌双打个平手,虽说有莫欢本身的资质加成,但她亦非吴下阿蒙也是事实。
因此,她虽挫败,却不慌乱。
死是不可能去死的,能借此会一会这位令她推演出错的陛下,也好。
“才人,莫叫陛下久等。”江佑实在看不下去她与淑妃这粘粘乎乎的劲,凉凉地提醒了一句。
淑妃明知她是要去送死的,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悲伤一节胜过一节。
苍葭这时抬头看江佑,站起来理一理腰间流苏,回头与淑妃颔首道:“娘娘,我去去就回。”
淑妃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不愿意戳穿她的幻想,含着泪也含着笑应了声好。
江佑早失了耐心,伸手往外一荡,躬身与苍葭说了句才人这边请。
因为知道她是要去送死的,江佑连个轿子都没给她安排,两人并肩而行。江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路走到一半,方说:“才人没什么想问,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借着说话的机会看了她一眼,心中生出无限留恋。
虚伪。
苍葭暗自品评一句,亦回头看了江佑一眼。
“江督主,我说了,我会全须全尾地从乾清宫出来的。江督主既然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风吹过来,吹起江佑帽子上的珊瑚坠子。
“穆清,看在你我相交一场,我可以让此事不累及你的家人。”
“江督主真是忠心。陛下无非是因为珍贵妃而想问罪于我,若是因此累及我的家人,是要诬我家人也和严胡余党有瓜葛吗?我劝江督主莫要如此,穆家,旧勋之家,忠心耿耿,更有从龙之功。我能有今天无非是因为现在的穆国公是我伯父而非我父,但如果江督主想要陛下赐死我的原因赖在穆家和严胡余党有瓜葛上,恐怕引得旧勋惶恐。江督主,你我相交一场,我也劝你,一朝权在手的滋味的确好受,但如果滥用权势,恐怕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看来权势这两个字,江督主还需要好好体悟。”
她还来不及看江佑脸色就转开脸去,因为,乾清宫到了。
江佑也不再理她,而是公事公办地将她带去了乾清宫的一处偏僻后殿。江佑虽然很多时候不像个人,但总归也是对她有些情分的,心里不忍,便与守在此处的小还道:“穆才人已带到,东厂那边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江佑的差事本来也不在内庭,小还并不觉得江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陛下为太子时就在身边伺候的旧人,兼之小还性情温和,听了,拍拍江佑的肩,还劝了他一句:“你啊,就是小心思太多。好在陛下此次没有追究,这事我帮你兜着,肯定是传不到珍贵妃那的。”
言下之意,若是珍贵妃知道江佑和穆才人一起构陷他,凭珍贵妃的脾性,定会记恨江佑的。
江佑这次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珍贵妃那里他倒是不太担心,反正那个女人一向愚蠢,更是好哄。
他听了,也拍拍小还的肩。
“谢了。”
“说谢外道。”
与江佑寒暄过一阵后,小还这才看向站在一旁的穆才人。
自从穆才人失宠,小还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只见她的脸上不知何时竟长了一颗泪痣,从容且坦荡地站在那,丝毫不见将死之人的惶恐和颓废。
小还微觉纳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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