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圣光
距离格龙节还有9小时。
白牙巴桑在山坳营地的帐篷里一直蜷缩到现在,帐篷外还是灰白一片。整整一个上午,帐篷就像是飓风中停泊在港口的小船,随着巨浪冲击不断挣扎着、摇摆着。有几次,白牙巴桑都感觉帐篷像一个风筝一样正要起飞,固定帐篷的铆钉在冰雪上发出“咔哧”的声音。
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也不像平常,听起来就像巨人的手不断拍打着帐篷。拍打声越来越大,白牙巴桑觉得下一巴掌,自己就会连着帐篷一起被这个巨人一巴掌拍成一滩烂泥。帐篷里亦是酷寒,哈出的空气立刻就凝固成了霜。白牙巴桑的头发、眉毛、胡子、全是白色的冰霜,就像一夜老了20岁。
更让白牙巴桑担心的是圣诞老人扎西直到现在还没有返回营地。最近一次对讲机联系是一个小时前,圣诞老人扎西说他已经快到冲刺岩,之后他便了无音讯。白牙巴桑想,圣诞老人扎西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种天气是无法上山的。
中午,白牙巴桑喝了一些热茶吃了几口干粮。暴风雪拍打帐篷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的削弱,大本营慢慢又回到了暴风雪来临前没有一丝风的状态,除了远处不时几声巨响,天空万籁寂静。阳光从帐篷的缝隙洒进来一道金黄的直线,像一把金刀正要肢解着帐篷。
帐篷外,阳光洒在周围的群山之上,干燥无风的空气让寒冷变得像用皮肤直接接触冰块。白牙巴桑短暂地适应了强光之后抬头向山顶望去,几百米高处的托木尔峰被一团黑色的乌云静止的包围着。黑云里只要有蓝色光线闪烁,随即白牙巴桑便能听到轰鸣声。
白牙巴桑立刻用对讲机呼喊圣诞老人扎西,对讲机里除了短暂的杂音后便再无音讯。望着被黑云笼罩的雪山,他一会痛恨自己是一个为了钱可以抛弃兄弟的混蛋,一会又觉得自己是身不由己,在矛盾中,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好多个自我在激烈地争吵着、审判着。
白牙巴桑觉得无论自己如何狡辩,从内心深处,自己还是盼望圣诞老人扎西在暴风雪中上山的,如果圣诞老人扎西在暴风雪中发生意外,自己不仅能拿到蓝眼睛安德烈的酬金,还能逃避加害自己兄弟的罪过。但是,白牙巴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想通过祈祷洗清自己的罪孽,但当他闭上眼和神辩论的时候却总败下阵来,这个时候,他和神达成了一致,为了家人,进地狱是他唯一正确的惩罚。
距离格龙节还有七个小时。
黑云包裹的托木尔峰峰顶,圣诞老人扎西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闪电让他一明一暗的在地狱和人间游荡。从侧坳登顶让圣诞老人扎西用尽了最后的体力,他躺在风雪中,任由风暴和闪电雷鸣在他身边肆虐。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在太空一样宁静,他正在俯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多么美啊,那么雄壮的雪山、那么蜿蜒的河流、那么广阔的草原、那么骄傲的骏马,而这一切都比不过那个坐在骏马上迎着阳光向自己微笑的依玛。圣诞老人扎西看到依玛将手伸向天空将自己拉住,自己立即就像风筝了,他跟着依玛在草原上飞奔,冲过一堆堆的牛群。依玛又将他拉到马上,圣诞老人扎西感觉自己能抬头看到阳光了,阳光温暖地照射在自己的脸上、胸膛上、手上,依玛的头发在自己的脸上来回飞舞,在芳香中撩出一些刺痒。
圣诞老人扎西幸福地睁大了眼睛,世界慢慢清晰起来,风雪在他美梦时逃跑了,自己的身子埋在夕阳下的雪中,就像盖了一床新婚用的火红被子。
圣诞老人扎西依稀记得自己爬上冲刺岩的时候是下午四点,而现在已经是夕阳斜照了。自己已经在托木尔峰的暴雪中睡了近两个小时,如果不是依玛梦中的呼唤,自己应该和依玛在天堂相会了。
圣诞老人扎西挣扎着从雪被中站起来,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四肢还能自由地活动。他的呼吸变得无比顺畅,阳光变得无比温暖,似乎所有的体力都全部恢复了。圣诞老人扎西踉跄的走到当年取出化石的地方,敲开冰层,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了那颗有着一只挣扎的三叶虫的黑色化石,将它轻轻放进了冰层。
这里凝固时间,这里曾是海洋,这里便是意义。
“这里曾经是海洋。”
“它的记忆里这里一直是海洋。”
“你把这块化石送给我。”
“我们不能偷塔吉尼娜的东西。”
“这个化石是凝固的时间,它是塔吉尼娜送给我们的礼物,她会祝愿我们像化石一样永恒。”
“我会爱你一亿年。”
距离格龙节还有六个小时。
下午,二号营地的天气一直不错,但是峰顶却一直被雷暴云笼罩着。在那团阴影中,闪电就像一条嗜人的青蓝恶龙在不断地盘旋,发出摄人的怒吼。直到傍晚时分,忏悔中的白牙巴桑听到了圣诞老人扎西在对讲机里地呼喊,他像触电一样立刻抓起对讲机:
“扎西你还好吧。”
“巴桑,你现在马上拍照片,然后今天一定要下到山脚将照片传出去。”圣诞老人扎西语气平静、微弱里面却有种不容质疑的庄严。
白牙巴桑走出帐篷,看到被黑云笼罩的山峰露出了金色的小小山尖。这是托木尔峰在黑色阴影笼罩下,奋力刺出的利刃,夕阳在这把锋利的刀尖上,照出了五颜六色的光。白牙巴桑在这把利刃上看到一个红色的小点,就如当年在山洞中看到如神般端坐的且孤独多吉。这是神才能赋予的力量,这是神在向世人传递信息,没有人不会在这种力量面前不感觉到渺小。
被惊呆了的白牙巴桑没有任何犹豫地拿出了相机,用三脚架架好。白牙巴桑将镜头慢慢推近,画面中能模糊的分辨出一个山顶跪着的红色人影,随后白牙巴桑按下了快门。
“我已拍了照片了,你快下山。”白牙巴桑用对讲机对他的兄弟呼喊着。
“巴桑,我的兄弟,我走不了。我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马上下山把照片发出去。”且孤独多吉说。
“巴桑,所有的一切多吉都告诉了我。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相信你会真正的害我。把照片交给他们,就当是你为自己、为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赎罪。”
“我们可以一起下山,你等我,我现在就上来帮你。”白牙巴桑早已泪流满面,神圣之光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兄弟的身边。
“巴桑,我的兄弟,在我家的神像后面有一张卡,卡里有2万块钱,是我给侄儿的结婚礼金,密码是你的生日。才旦是一个好女人,你有空多照顾一下她。多吉回来就让他去自首,让他出来以后清清白白地活着。我最好的兄弟,巴桑你记住,我死了,你就是他父亲,一定不要让他走上邪路。”
听完圣诞老人扎西用断断续续、艰难却有条理的口气将话说完后,白牙巴桑沉默了一会:
“我答应你,但是你现在必须下山。”
几分钟后,峰顶再次被黑云笼罩,不论白牙巴桑如何呼喊,对讲机再也没有了回应。白牙巴桑在相机的取景器里看到那黑云之上金黄的峰顶,好兄弟模糊的背影跪在圣山之上,仿佛在用生命帮自己向神祈求宽恕。相机里,黑云之上的光亮仿佛成为了白牙巴桑最后救赎的稻草,他恶狠狠地对着天空大吼道:
“去你妈的安德烈,我操你祖宗。”
随即,白牙巴桑用他20多年训练出的技巧以最快的速度攀爬下山。
翻滚的乌云将这座海拔7520米的山峰变成了一朵黑色的、被雷声和闪电包围的蘑菇,下沉的夕阳为黑色的蘑菇镶上了一道金边。
像一艘乌云星舰。
激光炮蓄势待发。
圣诞老人扎西缓缓走到悬崖边上,他抬起头,一道阳光撕破了乌云,峰顶顿时从黑暗中跳跃出来。
圣诞老人扎西突然跪下,朝着光,头贴近合十的双手。低声的念到:“我的依玛,来生再见!”
这一刻,利卡湖旁莎拉洁白的墓碑仿佛就在眼前。
第二年,律师委托的确定化石是否已经还回山顶的登山者在托木尔峰峰顶找到了圣诞老人扎西的遗体,他像一个雕塑一般跪在山顶。圣诞老人扎西没有戴帽子,头低垂着,茂密的胡须和头发已成寒冰。圣诞老人扎西的衣服从胸前扯开,上身赤裸,胸毛像野草一样丰茂,结实的肌肉如棕熊一般显示着他曾经拥有过的野蛮和原始的力量。
圣诞老人扎西的雪山录像机储存卡中记录了他将化石放回山顶的全过程,只见他将化石放回的瞬间便跪倒在地,摄影机掉在地上,接下来画面从只能看到他的膝盖,金色的阳光照耀其上,直到画面变得一团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