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翁斥
再说那边厢素忠大师已经替叶正广看过,道是行路急,五内又郁结,才导致了肝气无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候,待下了山吃点疏肝补气的,要不了几日就能好。
叶拓在素忠大师的指点下帮父亲顺了气,叶正广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他仍旧红着眼,一半是因喘不过气憋着了,另一半是被伤心泪浸润过。如今气顺了些,可望着女儿的贫瘠坟头,瞥过那简单到悲凉的“叶玉之墓”四字,那股子伤心又活泛地涌了上来。
他抬手拭泪,手举起来了总觉着不对劲,摊手一看才知道画卷没了,忙要起身寻找,却是一抬眼就瞧见捧着画垂首细瞧的孟溪洲。
叶正广心间一阵火起,这姓孟的,祸害了自己的女儿不算,还要祸害女儿留下的绝笔画不成?
他猝然起身,奔着孟溪洲去了,步子迅捷,叫几个旁观者惊了一下,惊完又释然,难怪叶大人能自己跑上山呢,看来体质确实不错。
待到了孟溪洲跟前,叶正广想伸手去抢,又怕撕破了画,于是未动先语:“可瞧完了?瞧完了劳烦还给老夫。”
脸色森森,语气冷然,但他还记着这位是勋国公的儿子,遣词造句时多了点谨慎。
孟溪洲也没霸着不还,利落而细致地将画轴卷好,双手递给了叶正广,虽一直未曾言语,但姿态还算恭敬。待画卷离了手,他暗里摩挲了一下手指,压着嗓音问道:“敢问……叶大人,这画是出自谁人之手?”
当然,口中虽这么问,这位新鳏实则已心有猜测。
饶是他与叶家一众子几乎形同陌路,但也没到见面不识的地步,更别提这会儿眼前还站着两个。只消细一比对就能看出,那形容颇传神的画中人,虽于年岁上是早了十多年的模样,但眉眼间都带着她四位嫡亲——双亲和双兄——的影子。
再配上那首小词,画者的身份就越发彰明较著了。
可孟溪洲总觉得那答案无法叫自己信服,那个心地狭隘的叶玉绘得出这样别具一格的丹青,写得出这样意惹情牵的词句?
他越想便越抓心挠肝地想求个确证,这才破了平素里对叶家的避之若浼,主动求问叶正广。
叶正广正一点一点查看画轴,生怕弄出了点裂口压褶,一听孟溪洲这话,便自有一股气劲上头。一气女儿新坟刚砌,孟溪洲就称他为叶大人,二恼女婿竟然认不出女儿的画作。
当下他就一声冷哼:“除了椒椒,还有谁人能绘得出这等画作?”
他这会儿倒是忘了,这位过时女婿从来就不曾称职过,就比如后者如今听了他这答案,还要再补上一句:“椒椒是?”
孟溪洲想求个确切答案,此时确是真心求教。
叶正广的眼中却很有些不可置信,他抖着双唇,在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之后,竟然也行比心快了一次,提起拳头就朝孟溪洲猛挥了过去。
叶大人虽是个文臣,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这会儿又是憋着气,那拳头就带上了全身的力气,一路朝着孟溪洲的脑门过去。
孟溪洲虽不算完全的练家子,但斗殴经验充足,见拳头过来,靠着本能的反应后倾闪避开去,可终归亏在没得提前防备,气极了的叶大人又来得急且猛,于是脑门和鼻梁骨虽然躲过了一大劫,下颌却遭了一小灾。
叶大人的握拳姿势不大规范,四指蜷着,大拇指却微翘,那指甲就擦着孟溪洲的下颌划出了一道血痕。
旁观的几人彻底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拓的那名年轻侍卫,他几步上前,拉了一把又要险些摔倒的叶正广,将他护在了身后,手也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一脸戒备地防着孟溪洲反击。
孟溪洲倒没有反击,他确实震惊过一瞬,面上也浮起过一层显见的怒气。只是在他抹了一把下颌,看到蹭在掌心的一丝血迹之后,那惊和怒就都退了些,他甚至还颇明显地勾了下嘴角。
他孟溪洲竟因这么个老家伙见了血,这要说出去,是不是得让人笑破肚皮?
只是他这一笑非常不合时宜,就连叶玉的两个小丫头都对他怒目而视起来,更别提因用力过度而筋韧泛痛的叶正广。这一拳没能达到预期效果,自己还没讨到好,叶大人早已是怒不可遏了。
他再顾不上什么门第之差,拨开了侍卫的挡护,忍着手痛指着孟溪洲大骂:“你个混账,椒椒是你发妻的闺名!她这一生就毁在了嫁给你,你对她竟漠不关心至此,你配为人夫吗?!配为人吗?!”
孟溪洲抿起了唇,略有不忿,但并非因为被骂,他被人骂惯了,早不在乎多这一句两句。
只是他有些不服因叶玉而被骂,这段孽缘由始至终,两人都错得不分伯仲,他又何尝不受其苦?她又何曾对他这个夫君有过一丝关心?只不过另一个犯错的人死了,这便成了他一人之失?
孟溪洲嗫喏两下,终究还是顾念着逝者已矣,忍下了不忿。但话到这个份上,他自认再无留下自讨没脸的必要,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好斗的孟三竟然没有正面迎战,这场翁婿之战的起始和终止都挺出人意料。
不过叶正广作为赢家犹不解气,他期望的结局是要骂得孟溪洲于女儿碑前磕头认错才好,这般被无视,便又是一阵气血上涌,于是伴随着孟溪洲渐行渐远的背影,继续倾泻着愤懑之情。
“你是不是以为没了椒椒,你就能此生顺遂了?老夫告诉你,就你这不学无术之徒,此生必难有为,更无可能再娶上像椒椒这般思睿观通蕙心兰质才貌双绝之妻!老夫等着瞧你怊怅之态呢,到彼时你且记着,那就是你的报应!”
如此一气骂完,叶正广喘了几下粗气,脑中也清明了一些,转头跟儿子和几个手仆役嘱咐:“这话你们莫外传。”
两个丫头应了是,叶大人这才放了心,又回到墓碑前,闷头烧起纸钱来。
更高处的茂密矮树丛传来轻微窸窣声,一干人等皆似无所觉,唯有年轻侍卫短暂投过去一个轻飘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