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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客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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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倓十四年,重阳节前夕,京城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惨剧——勋国公府上三少夫人于礼佛途中坠马重伤,逝于京郊明华寺。

    随后经由明华寺住持素忠大师主导,叶府和勋国公府协商后达成一致,同意由明华寺主持敛葬这位叶氏女孟氏妻。

    说是协商,实则并不准确,出嫁女,无嗣媳,又非命逝于府外,原就是入不得夫家坟也归不去娘家墓的境地,只因着是礼佛途中出的事,平白捡了个素忠大师俗家弟子的身份,才存得些许体面。

    于叶府和勋国公府而言,此乃素忠大师施恩,都没有拒受的道理。

    生来无甚荣光,走后亦无遗光,且殡在尚俭的佛家地界,丧事自然不得大办,第二日五更搭起灵堂,未时便已入土,满打满算,停灵时长竟未满一日。

    叶玉没什么手帕交,亲眷关系又向来处得不怎么上道,再加之世人对于横死之人的避忌,以至除了僧侣,灵堂里的来客屈指可数。

    娘家来人唯叶玉的亲二哥叶拓及他的近身侍卫,夫家来露面的倒有三人——叶玉之夫孟溪洲,一名旁亲和孟府管家。

    ——大概率乃是出于孟府长辈的安排。

    至于旁的血亲姻亲,只亲缘近的派人送了些香火前来,远的基本都是装作不知此事了。

    也无人哭丧,除了素忠大师带人来念过几段经文,就只有叶玉的两个小丫头间或抽泣几声,如此反倒更衬得整个灵堂凄楚冷清。

    到接近出殡时分,才有了一点旁的动静,有人踏着急切的步子一路冲进灵堂,刚入了门口却又猝然止步。

    棺椁前枯坐的几人回首,意外地发现那竟然是叶家之主,叶玉之父——叶正广。

    他穿了套麻衣素服,腋下显出了大片汗迹,面皮汗涔涔,面色凄恻恻,形容较寻常的锦衣风华要狼狈许多。

    自山下上明华寺都是窄道,可勉强行马,却不通马车,看他这模样,想来这一路都是靠自己走来的。

    众人更意外了,养尊处优的叶大人怎么舍得如此劳累自己?

    几人纷纷起身,两个小丫头惶惶行了礼,孟溪洲也作了个揖礼,但未发一言。叶玉生前他就从未在她双亲跟前自认过女婿,这会儿她去了,他更是叫不出那声“岳父大人”。

    叶拓睨一眼孟溪洲,又将目光转向自家父亲:“父亲怎么来了?”

    叶正广一双眼直愣愣盯着屋中那黑黢黢的棺椁,喃喃低声道:“我……来送送……”

    他说着便动了动,似是想往前走,却没能迈动步子,反倒是肩膀更颓了一些。

    叶拓低头望过去,才见叶正广手中握了幅卷轴画。那是寺里的和尚前往叶府发丧时,亲手交予叶正广的画轴,道是叶玉弥留之际的唯一嘱托。

    据言她亦是为此才上山礼佛,叶大人生辰将近,此画便是叶玉为父亲准备的生辰礼。她意将此画作佛力加持,兼之为父祈愿,才在这个时节赶来明华寺。

    而叶正广原是不打算亲自来送女儿最后一程的,但约莫对着画卷看得久了,给激出了点儿血性和舐犊情,这才于最后一刻急匆匆出城而来。

    就似叶母离世后,他也曾对着叶玉所作的一幅思母图长吁短叹好几日。

    叶拓望向灵堂中央的棺椁,幽幽道:“那您来得还算及时,就要到出殡的时辰了。”

    叶玉的墓地由素忠大师亲自选定,在明华寺后方一处朝阳山坡中段,隔一截山沟正对着阳石山顶那块巨石。巨石竖立于林木中,却又远高于众树,生得相当突兀,仿若是有仙人将那石头种在了阳石山顶,因此当地人称仙种石。

    据素忠大师所言,叶玉在生前就爱盯着那仙种石瞧个不停,他为她选这样一处墓地,意思和上坟时敬好酒摆好菜差不多,乃是叫她能偎着最爱的风景长眠,走也走得快活一些。

    棺椁埋进土,墓碑竖起来,上书四字:叶玉之墓。

    不是谁之女,也不是谁之妻,就只是叶玉。

    这会儿两个小丫头是实打实地恸哭了起来,叶正广也像是受了极大触动,捂住胸口泣声低诉:“我愧对夫人,也愧对女儿……”

    泣着泣着,他似是立不稳,止不住要伏下腰去,左手中的画卷撞上一处矮树丛,一截枯枝勾住了绑住画轴的细线,恰逢此时叶正广的手握得并不紧,画卷脱了手,顺着枝叶往地面铺开,内里的一幅娱妻弄子图就见了天日。

    离得近的几人都已见过此画,皆未再多留意,对比起来,叶正广的不对劲更叫人分神。

    叶拓虽时常不忿父亲浑噩,却不能眼见着他摔下山去,和侍卫一起飞快上前搀扶住了叶正广。两个小丫头也止了哭,对视一眼后颇有些惊慌地朝叶家父子围了过去。

    素忠大师此前就领着几个抬棺的徒弟在一旁默诵经文,这会儿仍都虔诚闭着眼,一时不知这厢境况几何。

    唯剩下一个孟溪洲,依然是站着不动,一双眼却是跨过草枝落在了画上。

    时人好浓墨,那地上的却是一幅淡墨画。孟溪洲往日里也是见惯了重彩厚抹,这会儿乍一瞧那雪白宣纸上的渺渺淡淡,倒很有种耳目一新的惊艳之感。

    这人本就是个没情礼的,此时心思旁占,便更是顾不上一旁泣不可仰的老岳丈,也不忌这是在他刚过世妻子的坟头,迈着步子就到了铺开的画卷前,当起了野地里的赏画客。

    画中留白甚广,景物不堪细说,只几个栩栩如生的笑面人儿着墨颇多——席上的两位小儿郎正执子对弈,却都不是潜心模样,一人微侧首,一人半埋头,皆偷眼觑着席尾的一对男女。女子捧了盘果子欲往席上走,拦路的男子拈了一颗葡萄,瞧着是正要往她唇边送。

    大大小小,皆可见由心入眼的融融笑意。

    孟溪洲视线触到画沿一点墨,意有所动,便屈了膝俯了身,将左侧画轴又往外推了推,露出卷末一篇短小散词:

    非画中客,慕画中乐。

    策策。

    与风长歌,愿椒叶长涸,求根深长泽。

    作者似是笔力枯竭,墨迹晕散,字形攲斜,颇有些春蚓秋蛇的味道,与馨逸图画是截然不同的意境,却叫孟溪洲胸腔陡然起了些颠簸。

    默念了两遍小词,他再返回去看画,休戚两相冲撞,竟让他莫名生出点儿微末的哀怜之意,怜那椒叶,哀那画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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