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五）
光华如梦，十三年转瞬即逝，仅剩下不到半月，就要启程前往那片失落之地。问我是否害怕，自然是有的，但我想更多的是忧虑与期待吧。虽是流放，可对我来说却是更大程度的自由。并不在乎那里会有多么勾心斗角，多么难以生存，命运如此，总是有得有失。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了。人言父慈子孝，我两不知算不算的上。大概是没办法这么形容的吧，至少我没办法做到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为他分忧，替他争获荣耀……我只能成为他的担忧、心病与麻烦。斯贝塔叔叔说的对，我迟早得与父亲画上句号，至于怎样才能让我彻底变得不值一提，一笑带过，思索了些许日子，得到了一个愚蠢且可行的办法。
对不起，就当这是一场噩梦吧。
“嗯，进来吧。”
夜风随着房门的空隙涌入，微微撼动了瞿掺白的头发。岁月到底还是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虽说自己并未见过彼时的父亲，但也能从祠堂当中悬挂的画像上窥见一丝神韵。空气中尚还留有一股纸碳的焦味，想来他又在处理职位上不可避免的秘任。
“可是有惑？”瞿问。
瞿昤摇了摇头“……算是吧，只是觉得有趣，便向父亲来讨教，可以吗？”取出一幅古画，递给他。
“这是……”瞿展开画仔细端详。“叹厄王朝时期，地心古国的都城郊外，纯青琉璃海。”笃定地说，“不过现在整座地心古国都已经没入黄沙之下，这种水草丰茂的景象是不会再出现在那片土地上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今日听斯贝塔叔谈起流放之地的前身伊兰古国，想着多了解一些史迹就去书房翻了翻，然后好像拿错了书……”
“你不该这样马虎，做人做事也一样，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书上说叹厄王朝是地心古国历史上最大的转折点，自那刻起王制便逐渐没落，似乎都是因为可若心王的一念之差。”瞿昤自顾自讲了起来：
可若心王是第十六代地心古国的君主，同他的祖辈一样，继承了神鸟金鹏的血脉，是货真价实的迦蓝王室。论资质、政绩，他远比不上前代，但在位前期地心古国也算是国泰民安。然则可若心王却为情所困，断送了迦蓝王室的辉煌。神鸟的血脉给了迦蓝王室悠久的寿命，却也让迦蓝王室见证了太多离别。他们的血脉过于霸道，因此很难得到后嗣，虽然那悠长的寿命带来了足够多的机会，但命运如此，可若心王生来就与先辈不同，是个天生的情种。他知道自己的王后定会先一步离他而去，却从未想过再娶。于是，为了延续王后的生命，他开始不断追求力量。他渐渐变得不论正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最后似乎是在忘川得到了血族的秘术，回到王国后举行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血祭，只为了让当时在病榻上无力回天的王后也获得与他一样的血脉。他坑杀了王国囚牢中所有的罪犯还不够，甚至秘密屠戮国民以求祭礼可以顺利进行。一时间都城内外血流成河，连那片王家圣地纯青琉璃海也被污染。其他王室成员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便已经成为祭品，被抽干了血脉。总算，虎毒不食子，可若心王没有对自己的王子动手，为王族留下了最后的血脉。祭礼失败了，王后在可若心王的怀里香消玉殒，他虽醒悟，却已众叛亲离。成年的王子随后被愤恨的民众推举成新王，推翻了可若心王的统治，可若心王最终被自己的儿子送上了断头台。然而谁又能知晓王子心中的伤，过早的称王，松散的民心，不被他国承认，亦终日活在阴影中。由于护国之地纯青琉璃海的毁灭，地心古国渐渐被风沙所笼罩。民众越来越不承认受王族庇护，王族自然也就慢慢退出了地心古国的舞台。时至今日，迦蓝王室似乎已经没有后人了。
“世人总是喜欢以自己的视角记录所谓的事实呢。”瞿不屑地说，“事实上……”
“事实上，如果可若心王可以凉薄一些，遵从祖辈的传统，再立新后便不会有后来的悲剧。”瞿昤打断了他。
“你想说什么？”
“父亲是个明白人，从来不为自己未来考虑的人会有好结果吗？只怕赔上自己不说，还会让他人被迫品尝苦果。”
“这就是你想说的？”他眼底已然升起怒意，“够了，出去。到祠堂跪着，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又是这样……”深吸一口气，“你到底在执着什么？母亲已经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还念着她有什么用！？如果你真的了解她的心意，早该……”做好迎接耳光的准备，却不曾想那手在他面颊前停滞。劲烈的掌风令他不得不后退半步，他不敢直视父亲的双眼，他知道那里必然充满了愤恨于失望。但他知道，这样还不够。
“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的蠢货，遑论自知她的心意。”瞿收回手，往门外走去。
“那又如何？你当初就不该去菲尼克斯的遗迹，这样就不会遇到母亲，也就不会有我。你也不用这样天天憔悴的不成人样。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武神，守护苍生，这样才是最好的啊！”
门口的人顿了顿，冷漠的说，“或许吧。”
这是最后的应答。在这之后，两人几乎不再碰面。
大概算是达成目的了吧。斯贝塔叔说的对，既然注定会分离，就不要留下任何美的回忆。尽管讨厌我，嫌弃我吧，最好，忘记我。没关系，反正在进入流放之地前我也会忘记你，忘记这些年的一切。
忘记么……
我，或许真的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吧……
……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神使大人心思如此缜密。”克洛诺斯伦萨倚着门框，拨弄着手中的笛子。
“比起代神使前辈来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斯贝塔没理会他，继续伏案处理公文。
“也是，那老东西一肚子坏水，脑子里则充满了恶趣味。”门口的人摘下斗篷，走向书架，漫不经心的取下一本书。
“比起恶趣味，克洛诺斯伦萨先生应该不输任何人吧。”斯贝塔放下笔，转头与其对视。
“彼此彼此。你给那孩子的王国史其实根本没有拿错，不同的书封同样的内容，嗬而且还是地心古国鹰派撰写的，这样玩弄人心，你就不怕那位剑神大人怀疑到你头上么？”
“玩弄人心……呵，你们可没少做。”斯贝塔话到嘴边，还是换了种说辞。“世上只有把为孩子的安危考量放在第一位的父亲，而没有一上来就怀疑孩子的。即便后续会萌生这想法，时间上也足够了。”
“所以神使大人把我千里迢迢的从斯提亚叫来，所说的大礼仅是如此？可真是无趣，变容换形是件麻烦又危险的事，失礼了，我想我得回去了。”
“在那之前，我有点东西想向前辈讨教，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冒风险留下如何？”
“问吧。”将史书放回书架，不耐烦的道。
“依你之见，当今剑神的灵魂强度到了何种地步？”
“你说瞿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早年没离开万碑林时倒是见过少年时期的他，那会已经足以媲美一头成年巨龙。现如今……听说他曾直面接下了神主的剑斩？啊呀呀，那可真是不得了，想来已经超出了正常生灵的范畴，可惜他不是灵魂术师……”
“说重点，我没兴趣了解那个人的事。”
“半神。”克洛诺斯伦萨白了他一眼，不屑的说。“所以这地方我可待不下去，风险太大。”起身要走。
斯贝塔并没有挽留的意思。“最近稍稍涉猎了灵魂术法，得知有一种失传的秘法能够将灵魂剥离封印并在特定的时间点引爆。我在想，半神的魂魄能炸出多大的动静呢？”
“哦？神使大人有信心在这武神城把武神给诛灭不成？”克洛诺斯伦萨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坐下。脸色平静，但眼底已经压抑不住疯狂。
“天时地利人和。”斯贝塔给桌对面的人沏了壶茶，“你的神主大人说了，死星之域内万事皆有可能。”他手中多了一团火焰，火光照耀下室内墙壁上逐渐显示出密密麻麻的阵纹。“不过你说的对，风险确实很大，去还是留，请便。”
“你的茶真苦，不过解渴。”克洛诺斯伦萨将斗篷放在桌上，露出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