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于福田游街遭到群众唾骂
奶奶听说于福田明天上午去游街,她晚上吃不进饭,一个人坐在床上流眼泪。
母亲领着我和园波到百货商店,在卖钢笔的柜台前停下来,园波手指柜台里面的英雄牌钢笔。
“妈妈!那是英雄牌的钢笔,我要红颜色的。”
女店员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支红色的钢笔,园波从她的手里夺了过去,他拿着钢笔蹦跶着说:
“我有英雄牌钢笔了!我有英雄牌钢笔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喜欢得不得了。
“妈妈!你给哥哥买一枝蓝色的;他喜欢蓝色。”
园波的眼睛贴在柜台的玻璃砖上。
“大姐!钢笔不贵的,一支一块五毛钱,这是最好的钢笔。”
母亲抹着兜里,她犹犹豫豫的。
“大姐,钢笔不贵的。”
女店员从柜台里拿出了蓝色的钢笔,她拿起圆珠笔开完了票,递给母亲说:
“大姐,你到那里去交钱。”
她手指前面的收银台说。
母亲掏出了钱,她窘得脸通红,手里仅有一张伍角的钞票和一张一角的钞票,女店员把蓝色的钢笔放进柜台里,园波攥着钢笔不撒手。
“小朋友,把钢笔给我吧,等妈妈有了钱再买英雄牌钢笔。”
园波流着泪把钢笔递给她。
“妈妈!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英雄牌钢笔呢?”
他哭哭啼啼地问。
“园原,你去买冰棍吧。”
我买了三根冰棍,剩下三毛五分钱,母亲把钱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里,她有些不放心,又掏出钱放进上衣兜里。她拿着冰棍,看着我和园波吃。
“妈妈!你吃冰棍呀。”
“园原,妈妈吃,妈妈吃。”
母亲拿着冰棍放在嘴边,她又拿开,等到园波吃完了,她把冰棍
递给他说:
“园波,你吃了吧,妈妈怕凉。”
我和弟弟上初中一直用蘸笔,买英雄牌钢笔成了我俩的梦想。
奶奶坐在床上泪流不止,她望着窗外、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大娘!你快睡觉吧,明天中午要赶火车回家。”
母亲和宋玉珠给她的衣服里缝着兜,把母亲从银行取出来的五千块钱缝进兜里。宋玉珠拿起衣服,摸着内衣兜说:
“岫蓉把五千块钱缝在兜里了,大娘!睡觉的时候别脱衣服,小心小偷偷走了。”
奶奶抓住衣服。
“不要!不要!……”
母亲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三十块钱塞进她的手里。
“大娘,兜里的钱给大爷治病,这三十块钱够你路上喝水吃饭了。”
奶奶一把抱住母亲哇哇大哭起来。
“好人!恩人!……”
宋玉珠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大娘,大娘,不哭了,不哭了……”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她哽咽地说:
“春花……春花……她不是人!……”
奶奶两手比划着。
“田儿娶了她,可体登死我了!可体登死我了!……”
她捶着胸脯,望着夜空说:
“天爷!天爷!你睁开眼吧!你芒芒吧!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母亲和宋玉珠劝不住她,她哭累了,跪在床上。
“天爷!你芒到了吗?你芒到了吗?你把坏人收走吧!”
“大娘!快睡吧。”
母亲抱住她,让她躺在床上。
“孩子,孩子,你别管么。”
她爬起来又跪在床上。
“我给天爷跪了,保佑孩子们平安!”
母亲和宋玉珠把奶奶放倒了,她马上爬起来,跪在床上。
母亲无奈地说:
“玉珠,你去睡吧,我陪大娘。”
母亲陪着她一直到天亮。
“大娘!你躺会儿吧。”
“天爷!天爷!保佑好人平安。”
她说完,下了床,没有一丝的倦意,眼睛里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上午九点钟,春寒料峭,百货商店的大路上挤满了人,公安局组织犯人游街,三台汽车缓缓行驶,第一辆车是绿色的吉普,车里坐着地方政府和企业的领导人,第二辆车是东风牌的汽车,两排车栏前站着犯人,他们都戴着锃亮的手铐,剃光头,胸前挂着一个白色黑字的大牌子,他们的身后分别站了两排穿着蓝色警服,挎着手枪的警察,第三辆汽车上站着两排警察,人们潮水般的涌入车队的两旁。
“花老抱子!那是花老抱子!……”
人群中发出了惊异的喊声。
花老抱子是唯一的女犯人,她二十几岁,穿着肥大的灰色犯人衣服,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浓眉大眼的,瓜子脸,白嫩的皮肤,微胖的身体,灰色的衣服映衬得她很胖,把她天生丽质的美貌展现出来,仍不失性感美女的魅力,她两手抓住车拦,低下头,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流氓犯,张影”。
“她名叫张影啊,为什么叫花老抱子呢?”
人群沸腾起来,人声鼎沸,站在车队两边的警察向人群打着手势,维护骚乱的秩序,人群中安静下来。
“她抱窝呀,所以叫花老抱子!”
“花老抱子长得太美了!”
“你娶回家吧,给你抱几窝小崽儿。”
“我不要!抱出的小崽儿不知道是谁的种。”
两个青年小声嘀咕道,人群中发出了嘻嘻地笑声。
花老抱子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我操!美死了!”
一个青年脱口而出。
“啧啧,长得好端端的,干嘛不好,非要耍流氓?”
人群中的大妈叹了口气。
“你不了解她,她从小就没了爸妈,没人管教。”
“唉!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两个大妈悄声说。
“大路上有喇叭声,好像是游行的?”
王铁柱喝着茶水说。
奶奶端着茶杯的手一哆嗦,她放下茶杯。
“铁柱,你领奶奶去吧,我上午有课。”
娜吉站在镜子前梳头发。 宋玉珠惊恐的眼神看着窗外。
“玉珠,你在家吧。”
母亲走到她面前说。
她浑身发抖,抓住母亲的手,像是在老虎嘴里,额头上浸满了汗珠。
“玉珠,你在家吧。”
母亲和王铁柱搀扶着奶奶走出家门。大街上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人们向喇叭声跑去。
“奶奶,”
王铁柱欲言又止。
“孩子,你别担心我,能挺住的,能挺住的。”
“大娘,铁柱怕你见了于工长伤心。”
奶奶拍着母亲的手说:
“田儿自己作的,不怨谁,让公安局教育教育他,是好事,兴许他改好了呢。”
奶奶一瘸一拐地走着,铿锵有力地说。
“岫蓉?等等我!”
宋玉珠从后面追赶着。
“玉珠,你?……”
她站在母亲身边,气喘吁吁的,她挽起奶奶的手。
“我陪大娘去吧!”
车队停在百货商店门口,十字路口人山人海的,后面的人往前涌,王铁柱拉着奶奶的手走在前面,拍着前面人的后背不停地说:
“同志,借借光,后面有老人。”
拥挤的人群看到母亲和宋玉珠搀扶着瘸腿的老人,他们自动闪开了一条小道。
“田儿在哪呢?田儿在哪呢?……”
奶奶的目光在车上寻找。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奶奶面前。
“我芒不见了,我芒不见了,田儿在哪呢?……”
“奶奶!咱们到那边看看吧。”
王铁柱领着奶奶向汽车的右边走去,走到百货商店的台阶上。于福田剃光了头,胸前的大牌子上写着“强奸犯,于福田”,他蹲了几年笆篱子,不但没有瘦下来,反而胖了,光秃秃的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颗黑痦子像是苍蝇一样落在头上,黑黢黢的圆脸露出了羞愧难当的表情。他低着头,弯着腰,额头几乎触碰到车栏上。宋玉珠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光头上,那几颗黑痦子像是狮子一样张开嘴,离她越来越近,他一声惊叫,向前跌去,王铁柱一把抱住她的腰。
“于婶!于婶!……”
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
一个中年妇女猛地吐了口痰。
“真不要脸!强奸犯,还有强奸犯再丢人的吗?”
中年妇女喊出的“强奸犯”强烈地刺激了宋玉珠,她几年来都回避这个词语,每当这个词语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她抱着头向草原上奔跑,像是疯子一样捶打胸脯,并且大喊大叫,把脑海里的影子驱除干净;几年来她在噩梦中挣扎着、生活着、遗忘着。如今,那个彻底摧毁她精神世界,让她饱受耻辱,折磨的她险些自杀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来,他头上的黑痦子挤进她的眼睛里,那让她一生都忘记不了的,那是她饱经蹂躏的时刻留给她的记忆,那是她反抗的时候曾经抓挠过的痕迹,那是让她化成灰都忘不掉的东西,近在咫尺啊!她想逃离,想离开这个世界,彻底地忘掉一切、忘掉痛苦、忘掉过去、忘掉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妈的!强奸犯,有脸活在世上吗?”
“咱们都吐唾沫,把他淹死!”
“畜牲!败类!人渣!”
“强奸犯!他出监狱活着不如一条狗!”
一群人围在于福田的面前,指手画脚地骂,唾沫吐在他脸上,他垂下头,黢黑的脸上沾满了吐沫。
“你们别往犯人的脸上吐唾沫,他是犯人!改造好了也是人啊!”
一个警察挥手说道。
“是犯人,改造好了也是人啊!”
宋玉珠默念道。
“是犯人,改造好了也是人啊!”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她克服了恐惧的心态,抬起头看到于福田满脸吐沫,寒冷的春风吹得他的耳朵通红,吐沫冻结在脸上,宛如榆树皮上了霜。
一群妇女涌了过来。
“强奸犯!臭流氓!”
“快死吧!不如一条狗!”
“强奸妇女!你怎么不强奸你妈!”
“可耻!白活!垃圾!……”
妇女们一边骂,一边吐唾沫,唾沫横飞,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脸上,他两手戴着手铐,额头几乎抵在车栏上。
“田儿,田儿在哪呢?田儿在哪呢?……”
奶奶的目光跃过攒动的人头寻找,她挪动脚走下台阶,母亲和宋玉珠搀扶她走到汽车旁边。于福田的光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两个耳朵冻得通红。
“田儿,田儿在哪呢?田儿在哪呢?……”
奶奶的目光在车栏边一排犯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强奸犯!咱们都吐唾沫淹死他!”
一个妇女挥手高呼道。
妇女们翘起脚来,一起向于福田吐唾沫,唾沫噼里啪啦地落在他的头上、脸上、眼睛上,他眨了眨眼睛,微微地抬起头来。
“田儿!田儿!……”
奶奶认出了他。
“我求求你们,别骂了!别吐了!”
奶奶眼泪巴沙地说。
妇女们都转过身来,怒视她,把对强奸犯的蔑视和敌对都转移到她的身上。
“老太太,他是强奸犯!”
“老太太!你糊涂了吗?你向着强奸犯?”
“老太太!你愿意让强奸犯强奸?”
“老太太!强奸犯不是人,是牲口!”
妇女们怒怼完了奶奶,又开始吐唾沫、谩骂。
“我求求你们,别骂了!别吐了!”
她泪流满面,硬咽地说。
“老太太有精神病吧?”
一个妇女说道。
妇女们都围住了奶奶。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他是我的儿!我给你们磕头了。”
奶奶跪在雪地上,她嚎啕大哭了,连连磕头说:
“他是我的儿!他是我的儿!……”
于福田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他抬起头喊道:
“妈妈!妈妈!……”
奶奶从雪地上爬起来。
“田儿!田儿!……”
母子泪眼相望。
两个挎着枪的警察站在他的身边。
“妈妈!我爸爸好么?”
“好,好,……”
奶奶哭得嗓子哑了。
“妈妈!春花没来呢?”
“春花……春花……她……”
母亲打断她的话说:
“于工长,春花得了重感冒,她起不来炕了。”
汽车开动了,在十字路口拐弯的时候,于福田举起双手喊道:
“玉珠!我有罪,对不起你!我有罪,对不起你!……”
汽车在十字路口消失了。
于春雷从墙角跑了过来。
“奶奶!奶奶!……”
“雷子,雷子,你芒见你爸了?”
于春雷抱着奶奶不住地点头,他俩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母亲搀扶着奶奶来到了火车站的月台上,宋玉珠扶着她上车的刹那间,她忽然转过身来,两手抱住宋玉说:
“田儿有罪,他对不起你;我也有罪,我也对不起你!我跪下给你磕头赎罪!”
宋玉珠抱起奶奶说:
“大娘!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去想了。”
奶奶抹着眼泪上了车,火车鸣笛向前驶去,宋玉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