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头
收到短信的时候,景陆洲还在家呼呼睡大觉呢。
头天夜里把老父亲送回家之后,他转身又出门和朋友飙了一夜的车,断没有下午前醒来的可能性。
等他睡饱了冲了澡,想起来看手机的时候,虞隙已经又在开会了。
这两个人在同一城市隔着莫须有的时差对话,情绪却很饱满。
景陆洲眼睛一睁:
“夸我什么了?”
并非景陆洲有意闲聊拓展话题,而是他大概真的无法抗拒好奇心。
餐厅里有保姆阿姨为了照顾他的作息,专门给他准备的三明治和咖啡,景陆洲坐过去边吃边等消息。
虞隙半天不回,他已经脑补了一大堆别人家长辈对他的溢美之词了。
然而等看到回复,景陆洲瞬间觉得手里的咖啡不香了。
虞隙:“他说小伙子挺精神。”
景陆洲重重放下咖啡杯,磕在桌面上溅出几点奶棕色他也不管了,死死握着手机一顿输出,试图为自己找回场子:
“你会不会说话啊老妹儿,就你这张气死人的嘴,难怪认识我弟八年都泡不上!”
还嫌不够,又补上足够直接戳破少女心的一条: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想的什么!”
虞隙本来刚散会,正要收拾东西回办公室准备下班。
这下文件也不收了,又瘫坐回椅子里,一字一句地确认自己没看错,再一字一句地打出去确认对方没发错。
“八年?”
其他人不知道虞经理怎么了,只看见她神情诡异,端着手机脸凑得很近,映着屏幕上幽幽洞洞的光,眉头紧锁面色严肃。
上司如临大敌,下属也都跟着紧张,虞隙却大手一挥叫他们都可以下班了。
好吧,既然虞总都发话了,那下属就是再紧张也抵不过下班的快乐啊,谁还去管领导为什么皱眉头。
众人瞬间鸟兽哄散,只剩下虞隙自己紧盯着这方小小的对话框,反复跳出表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省略号小气泡。
虞隙来不及细想,更没耐心等那边磨叽,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景陆洲的确正在斟词酌句,想挑最有杀伤力的话,虞隙明显不是那种脸皮薄到被说中心思就会脸红羞涩的少女,他有点为难。
接起电话,他想,哈!看我怎么奚落你一番再让你扭着脸请我帮你助攻!
没想到虞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她语气阴沉,事态完全无关有没有戳破她的少女心思,而是骤然演变成了一场隔空审讯。
景陆洲措手不及,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却在她凶悍的质问下秒怂心虚,无力抵抗,唯恐战火烧身地有问必答。
“不不是么,我也不知道啊,就,我问我弟,看他掰手指数的啊数错了?”
虞隙深吸一口气,胸口鼓胀起来,眼神却被这口气顶得失去了落点。
她好像应该迅速意识到什么,可她的意识在耳边含混的话语中摸索不前,探不着一条明确的路径。
头顶日光灯管的频闪本该是人类肉眼不可观测的,可她分明看见眼前笼罩一片浓重迷障,不是水雾,也不是烟瘴。
那么,是什么呢?
她该如何辨别?
从往日相处片段吗?从景陆沉在她身边的那些时刻想起。
可但凡有他在的那些场景,背景全都虚化,只剩下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审慎笃定地朝她伸手。
那么,从“八年”想起?八年前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可那些影像好像实在年代久远,斑驳掉色,实在无法随叫随到,供她采撷取用。
迷障非但没有散逸,反而越发郁烈,反而在她眼前移形幻影,层峦叠嶂,缠得虞隙透不过气。
她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撑住桌角,尖锐但并不锋利的木质桌角刺入手心,钝痛让她勉强找回一丝实感。
她听见自己喑哑的嗓音,艰涩问出:“你还知道些什么。”
隔着电话,景陆洲看不见虞隙的面部表情,可他只听着声音,莫名觉得被人红着眼睛狠狠瞪上。
“没什么了吧,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不你自己去问他半人?噢对他出差了,那要不你打电话问他?用我给你电话号码吗,或者等他出差回来”
不要面子地说,景陆洲是真的光凭一通电话就被虞隙的气场震住了,马斯洛需求金字塔从底部开始一路往上亮红灯。
大脑飞速运转,还真被他想到值得补充的:
“关于你当时问那个搞暗恋的事,我也是真的不清楚,就随口说的,咱两个大男人平时一般也不聊这些啊。你要是有疑问,还是直接去问他本人比较好吧?”
不过是些无意义的车轱辘话,看样子从他这里是真的问不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虞隙找回自己的声音,“知道了,暂时没你事了,挂了。”
扔下手机,虞隙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冰凉,全身血液似乎都倒涌进了心脏,导致胸口火烧似的,连呼吸都发烫。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何想,虽然有大团疑问,答案也似呼之欲出又似离奇无稽。
但坦白讲,她现在甚至不想打电话去问那片迷障的始作俑者。
怎么问呢,电话接通了说,喂,你是不是八年前就认识我,你堂哥说你搞暗恋,对象该不会是我吧?
若答案是否定,她对着分道扬镳的陌路情人自以为是,面子往哪放?
若答案是肯定,那更加完蛋了,虞隙甚至不敢设想这种走向的可能性。
她轻轻眨眼,调整呼吸,捡回手机重新给景陆洲发短信。
“知道他出差哪天回来吗?”
景陆洲得令,立马去问,还周到地附上详细攻略供虞总参考。
“三天后,走绕城高速自己开车回来,不回爸妈家,他现在自己家地址在新城区,外来车辆在他那小区停车十五块一小时。”
然后附上一串具体到门牌号的地址。
虞隙打量着手机,咬住腮边软肉。
想了想,支起大拇指,倦懈地敲字回复:
“谢了,你办事挺靠谱。”
“对了,纠正你一下,我可不是几年了都泡不到你弟。”
“我是三句话,就泡到了。”
“:)”
收起手机,虞隙找回力气下了班。
但也只够下个班的。
她完全不知道这三天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思想上、心理上。
问题又回到了那个魔咒般的数字上。
八年。
短信里装个逼都下意识把具体的数字替换成虚数的“几年”,说到底还是觉得,这个数字冠在年份前面,分量实在有些难以言喻的重。
往回数到八年前,那年她十八岁,所以应该正在读高三。
虞隙甚至记不起自己高中时的哪位校园风云人物,硬要她回忆,除了校名,她连班级号码都要揪着头发细想,再想不出个一二三来了。
所以景陆沉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认识自己?她又真的那么早就认识他了吗?
明明不该毫无头绪的。
虞隙一路紧蹙着眉头回到家,却撞上家里有人。
家政阿姨满脸意外,甚至有点尴尬:
“咦,今天下班这么早啊?我这还差个客厅跟没做完呢,稍等啊我很快。”
“没事,您忙您的,不急。”
虞隙确实很久没这么早到过家了,所以阿姨擅自在来她家之前又多安排了一单,想着只要在雇主回来前做完离开就行,却没想到今天撞上了。
不过虞隙从来也不在意这些,只要按质按量完成不磨洋工就行,今天更是没心思在意这种事。
她旁若无人地在沙发上坐下,身子终于卸了力,脑子却还不得安宁。
阿姨怕她见怪,手上边干活,嘴上边找话给她搭。
“最近日照时间长,这个多肉放阳台会晒干死的呀,要不然挪进来客厅,摆到茶几上好了呀?”
虞隙没做声,任由阿姨怎么挪动怎么摆,她对动物都没耐心关注,更何况一点不会动不出声的小植物。
可就当这点毫无存在感的小植物被端上茶几,被摆到虞隙视线范围内,圆滚滚的球形身子挖空了,里头填上一抔土,再安上并不那么绿油油的发型。
阿姨挪好了位置松开手,圆球还在玻璃茶几上轻微摇摆晃动。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单纯时间久了,外壳呈现发灰的淡棕色。
是一只椰青的壳。
熟视无睹的事物从来都不是真的不存在,就像空气,肉眼看不见,却仍然能与椰子外壳产生摩擦力,使它最终停止摇晃,趋于静止。
圆壳停止晃动的那一刻,石破天惊。
那时景陆沉每次来她家,总会记得买两三只椰子,然后抱去厨房用刀背敲开口,插上吸管递给她喝。
如果他当次在这里待得足够久的话,等到虞隙喝完了椰子水,还会拿一柄钢勺,帮她把椰肉也仔仔细细剔出来。
景陆沉剔椰肉手法稍微有点特殊,他都是把勺子转一面,不用凹面去刮内壁,反而用凸出来那一面反着推。
这样挖出来的椰肉白白净净,很完整也很干净。
可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爱喝椰子水?
有了一条线索,就像数独表格,剩下的空白也可以一行行一列列找出答案。
甚至,就像多米诺骨牌,手指轻轻一碰,稀里哗啦倒下的,就是大片大片。
迷障终于退开,烟霾悉数散尽。
大雾尽头,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个寡言却细致的,温和又浓烈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