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姜鸣随身携着的酒,大多是从外面买来的,每个月军中下发下来的饷银,一半都被他拿去买酒了,反正军中管吃喝,他也没有什么要抚恤的亲人,活的还要比同帐其他人要快活得多。
他今日拿来给秦淮赔罪的两壶酒,是他跟着尚清酿家学来的技术,自己偷偷埋在营中的,与外边那些着急卖出去的酒的滋味便更好上一乘,只是不知他这酒埋了多久,但至少他没去京城守城门之前就已经埋好了。
路里尝了半口,稀奇道:“你这酒是哪里来的,这边境苦地,几乎找不到五年以上的老酒,你一个女子,竟认识这般老酒鬼?”
秦淮内心窃笑,想着若是姜鸣听见别人喊他老酒鬼,不知该是什么反应,也没想跟路里玩什么勾心斗角,直说道:“从姜鸣手里抢来的,也不知道竟是稀罕物。”
她说完,也忍不住好奇尝了一口,毕竟这酒能在地下待着五年,说出去至少也是能卖不少价钱的,至少她可没本事开口让她爹给她弄来这种高级货色。
虽然姜鸣这些日子没少带着她去喝酒,但她毕竟对酒这种东西一知半解,只知道辣喉时神经舒爽,回甘香醇时令人留恋难忘,只要不是特别劣质,在她嘴里便都是一个味道。
纵使这般,她还是在这酒中尝到了些不一样,没有想象中那般辣口,温和的皮囊下,浓郁的酒香在舌尖辉散不去,仿佛要登仙了似的,浑身一阵湿热,端着杯子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只能感慨一声,“确实有些不同。”
“他对你还真是一片赤诚,竟然如此大方。”路里淡淡地说着,对于年轻人的小情小义并不感兴趣,倒是来了喝酒的兴致,默不作声的连着喝了两杯,似乎是怕醉,拈着酒杯转了转,最后还是没有继续再斟酒。
他问道:“既然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杀了我?”
“误会一场,何必刀戈相向。”秦淮也不敢多喝,自己的酒量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将酒杯推到一边,身子向前倾了倾,“我来是想和将军商量个事。”
“何事?”
秦淮收起不正经的神色,正襟危坐道:“若是将军哪天想通了,愿意帮持秦家军,到时能否让我跟着你的队伍,你放心,我身上功夫不差,骑射也算及格,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路里看着秦淮,虽然坐的端正,但是眼底的期待都要溢出来了,失声笑道:“你有个将军爹,何苦屈尊跟着我。再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帐外昏黄的光照在秦淮直挺的背脊上,少女的身形无论如何锻炼,总看着单薄许多。秦淮默默地注视着路里,眸中那股坚毅,竟出奇的比帐外照射进来的光还要明亮刺眼。
路里面不改色,将酒杯添满,一只手将酒杯举起,杯面荡漾这一汪清泉,在夕阳之下闪烁着蜡黄的波光。
酒杯相撞,相顾无言。
自从皇帝给李依封号那天,边关将士的心头就压上了一块巨石。
表面上是皇帝为了皇朝安定,忍痛割爱,任凭小女儿在他国受挟持。世界上对于这个大周来讲,这都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或许现在的大周,连与还未准备好的漠北一站的实力都没有了。
路里坐在帐外,手中抓起一捧黄土,转瞬便从指尖滑脱干净,什么也没剩下。
如今大周内部鱼龙混杂,实力已经不复从前。这也是他为何宁可与漠北敌对,也不愿意战争发生。
若是一边倒的局面还好,然两方势均力敌,届时战火连绵不休,损失只会是巨不可承,没有一边能讨到好,双双力竭衰败之后,再被周边小国群起瓜分,到时多足鼎立,更是战乱迭起。
任谁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
除了漠北王汗莫。
汗莫一脉自从坐稳了漠北王位,这些年来不是挑衅大周,便是偷偷摸摸地抢占周围小国的地盘。
十年前漠北打败而归,反而一点没让汗莫王老实一些,命令各个将军带着还伤残颓废的军队四处征战,十年时间,漠北远离大周的一边领土扩大了一圈。
这也是为何那些试图挑起战争之人这般自信急切的原因。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漠北,已非昨日可比,而昨日的漠北,本身就已经强悍之至了。
汗莫王总归是统御一国的君王,虽然心高气傲,但十年前漠北大败之耻仍旧历历在目,他不敢过早的对大周发起战争,但也不惧与之一战。
只要大周不发难于漠北,汗莫王不会在还没有做好完全准备的时候大动干戈。
也就是说,只要李依这边没有任何受难或者死亡的消息传到大周皇帝耳中,那么至少五年之内,漠北与大周不会有大动作。
秦淮是涉事其中之人,对于这些自然也看得透彻,然而自知这些年不会有战,她还是提着酒来引荐自己。
她不晓得几年之后路里还会不会认账,但至少她给自己铺好了路。
秦淮出了路里帐子没多久,就被人叫去,说秦朗找她。
秦淮不明所以,因为平日从来都是她去骚扰她爹,她爹还从来没有主动叫她去过。
秦朗不在营帐,也不在军中。
士兵将她送出营外,便立刻有驾车的小厮前来迎接,一路疾驰至不远处的荒郊。
车渐渐停了下来,而后便再没有动静。
秦淮探出头去查看情况,却见拉车的小厮早已不见了踪影。周围一片黄沙朗朗,秦淮感觉她被人耍了,拉到这鸟不拉屎,人迹全无的地方来,该不会是想把她困死在这里吧。
还好她来时留了心眼,见势不妙,想也没想就按着路线往回走。
身后忽然吹过一道劲风,秦淮向前大踏两步,转身顶肘,只感觉胳膊像被一匹疯马撞上,疾步连退了十几步,才将身子从那股强悍的冲击之中稳定下来。
此刻她被击打到的手臂已经全麻,若不是剧烈的疼痛告诉她手还在,她当真以为自己的胳膊要被震飞,从此离她而去了。
她震惊地抬起头,看见秦朗正负手而立,赞许地笑着,“臭丫头,还不赖嘛。”
“爹?”
秦朗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着,“怎么,连你老子也不认识了?”
秦淮痛的眼皮抽搐,摇着头,痛心疾首,“你真是我亲爹,要是我没躲过去,你今天就要失去你唯一的女儿了。”
秦淮说的不假,方才秦朗那一拳明显尽了全力,若是真的给她脑门上来上一拳,今日就是不死,也得傻了。
秦朗拍了拍女儿瘦小的肩头,轻声道:“今日之事我都知道了,爹回去一定帮你教训那个长舌的家伙。”
“别!”秦淮连忙拒绝。
似乎是听到了想听的答案,秦朗脸上的笑容慢慢展开,皱纹又深了几分。
“为何?”
秦淮呵呵笑了笑,挠了挠头。
她总不能跟秦朗说,自己不想再背一个蛮横跋扈,只会靠爹的名声才不计较的吧。
于是违心道:“谁还没在背后嚼过舌根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种小事,没必要在意。”
实际上她已经在心里将德胜的舌头拔了许多遍了。毕竟谁心里没有过一些阴暗而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呢。
这第一次由秦朗发起的见面,以当爹的欣慰地拍了拍女儿肩膀为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秦淮叫到这荒郊野外,不明不白的给了她一个险些把她干掉的拳头,不明不白的把她又原封不动的送回了家里。
秦淮的右臂仍然隐隐作痛,接了秦朗全力一拳,还从没有人能从他手中讨到好去。
当时是他没有再出手,若是借着秦淮一只手近乎废掉,脑子甚至还没有从疼痛中反应过来的时候继续打下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得黄沙白骨而终了。
这还是在他赤手空拳的情况下。
她小时候被带回京城,此后便一直与别家小姐一样宠爱着长大,对于自己父亲的印象永远只有温柔慈祥,有关于他的功绩,听了也只能感叹自己爹真厉害。
她从不知道秦朗的实力究竟如何,甚至一直自信地认为,就算打不过他,也至少能从他手中脱身。
今日被他这般不着边际的带出来“教训”了一顿,才深知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巨大差异。
她从小与他学的,看来只是简单的防身之术罢了。
那一拳里裹挟着的巨大杀气,是他征战几十年,杀了数以万计人所磨砺出来的搏杀之术,是无论秦淮由多厉害的名师教导再多年也难以匹敌的存在。
这让她更加兴奋不已,一是因为被秦朗那股憾人的气势所震慑;一是因为,父亲今日的举动,似乎是对她旁敲侧击地指导。
他好像,慢慢地承认了她所追求的事情。
手臂的酸痛丝丝缕缕地钻入秦淮的四肢百骸,从此刻开始,疼痛不再只是对于她的一种痛苦折磨,还是她人生轨迹中,一笔浓墨重彩的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