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入秋以后,天黑下来的速度渐快。窗外的夜幕低垂,如果眯起眼睛,依稀能看见天上挂着几颗黯淡零落的星星。只是没一会儿,就被从远处飘来的灰暗云雾挡住了。
出于女生的小心思,在出发前去参加同学聚会前,宋时宜精心化了个漂亮的妆,选了一条端庄优雅的长裙,拎上手包就要走。
裴瑞希从卧室探头出来提醒她:“晚上可能要下雨,你带把伞。”
宋时宜于是又折回去,从抽屉里拿出胶囊伞放进包里,和裴瑞希道别后,脚步轻快地走出家门。
才刚走到楼下,包里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以为是阮陶打来的催促电话,宋时宜慢悠悠地拿出手机,一个懒洋洋的“喂”字尚未出口,就被对面严肃中带着急促的声音给掐断在喉咙里。
“是宋小姐吗?”
“您母亲周曼如女士的情况突然恶化,现在需要您尽快赶到医院……”
听清话语那一瞬间,宋时宜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开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抓着机身的手指颤抖着收紧,凸起的棱角硌得手心阵阵发疼,她也好像感觉不到一般。
所有知觉都在片刻间离她远去。
“宋小姐?宋小姐?”通话那头护士的喊声如同惊雷,将宋时宜的灵魂在转瞬间拉扯回了身体里。
“我在,好,我、我马上赶过去。”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吐出几个无比艰涩的字音。
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宋时宜提着裙子在小区的道路上奔跑,飞过耳旁的风声像是身体里鲜血流动的声音。夜晚凉风仿佛裹挟着湿润潮气似的,吹进她的眼睛里,激得眼眶发红,瞳孔湿润。
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小区门口,她急喘着气拦下一辆车,带着哭腔请求司机师傅用最快的速度去衡宜市医院。
司机被她的模样吓到,边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边抄近路向目的地疾驰。
红绿灯在路口闪烁,车辆急速飞驰。
到了市医院门口,宋时宜丢下几张钞票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医院里照例充斥着汹涌的人潮,从大门到住院部门口的几步路,宋时宜跑得踉踉跄跄,裙摆飞扬着飘起。嘴里不停道着歉,她推搡开拥挤的人群,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电梯口。
电梯门正在缓缓关上,宋时宜顾不上危险,径直把手伸进门缝里,惊惶道:“等等!”
里面有人替她按下开门键,她才成功挤进去。
电子屏上的深红数字有规律地跳动着,宋时宜从没有觉得电梯上升的速度会是如此缓慢,她止不住地发颤,焦虑地绞着手指,紧紧攥住背包带,指甲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电梯的厢身微微晃动一下,终于停在十五层。厢门堪堪打开一条缝,宋时宜就缩着肩膀从里面钻了出去。身后有人为她的危险动作惊呼,她也完全顾不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沸腾,像是要烧进她的骨子里。
经过值班台时,值班护士看见熟悉的身影从眼前跑过,愣了一下,赶紧叫住她:“宋小姐!周女士去手术室了!”
宋时宜连道谢都来不及,一刻不停地又匆匆跑进楼梯间。
住院部的手术室在十三层,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两层楼,一推开门,就看见正对着的手术室门口,亮着“手术中”的刺目红灯。
整个人脱力一般,脚下虚浮,腿软得站不住。宋时宜强撑着抓紧一旁的栏杆,才撑住自己没有倒下去。
手术室门口站着一个护士,抬头看见宋时宜,连忙紧走几步把手里抱着的塑料板往前一递:“病人家属是吗?麻烦在这里签个字。”
宋时宜极缓慢地眨了下眼,模糊视线重新聚焦。她沉默着拿起笔,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从当了主播爆红以后,她在各种合同上签过很多次名,闭上眼睛只凭感觉都知道“宋时宜”这三个字怎么写最好看。
可眼前这个,线条抖得歪斜,笔画模糊不清……是她签过的最难看的名字。
护士见惯了各种笔迹,等她一签完字就利落地收走了板子,安抚道:“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宋时宜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出了太多汗和泪,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眼影和睫毛膏糊成脏兮兮的一团,她根本提不起心思擦,只跌跌撞撞地到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
门口的指示灯依然亮着,宋时宜表情空白地盯了一会儿,大脑麻木得无法思考,视线里的一切都像雪花屏一样混乱模糊。
一颗心坠入深海,巨大的恐慌和无措如同冰冷沉重的浪潮,几乎要将她完全吞噬。
她被这一连串熟悉的流程,强硬地扯回到高中毕业那年暑假的末尾。
那天也是这样,宋时宜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出门见叶知述,忽然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医院。
接下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被人按了快进,嘈杂画面仿佛沙粒从漏斗一样的脑海里漏过,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没有留下。
等宋时宜再回过神时,母亲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父亲的后事办完了,车祸肇事者也被关进了警察局。而她自己,则在不久后被叔叔宋鸣海强行带回了临州市。
被带回临州之前,她去找了叶知述。
只得到一件少年的外套,和一段被宣告结束的初恋。
宋鸣海带她回去,不是出于同情或是可怜,仅仅因为宋时宜是宋鸣山的女儿。为了避免落人口舌,他不得不将宋时宜带走,尽管宋鸣山在很久以前就为了周曼如和家里决裂了。
也因此,宋时宜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叔叔一家对她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多好,只保证她有口饭吃,有地方睡,不至于流落街头。偶尔听见话里话外带着刺的讥讽,宋时宜也装作听不懂。
但她却还是只住了不到半个月就逃跑了。
那段时间她的睡眠质量很差,每天晚上睡得断断续续,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血色模糊的面容和母亲全身插满管子的模样。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泪腺像是坏掉了。明明眼睛已经干涩得发疼,明明不想哭,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
某个失眠的夜晚,宋时宜半闭着眼睛放平呼吸,正在尝试入睡,房门却突然“咔哒”一声发出轻响。她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幻听,闭着眼没有理会,然而下一秒,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又窸窸窣窣地响起,同时出现了另一个人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以为是叔叔或者婶婶进来察看自己的情况,宋时宜压下心里的不安,正想开口说话,突然感到床上一重,有人扑了上来!
陌生的体温近在咫尺,一只手摸上她露在被子外的身体,宋时宜吓得头皮发麻,一脚踹在那人身上,同时胡乱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明亮灯光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宋鸣海的儿子、她的堂哥宋逸诚裸着上半身,带着一股浓重酒气,神色痴迷地望向她。
一瞬间,宋时宜吐意上涌,冲进卫生间不停干呕,才知道叔叔婶婶原来都不在家。宋逸诚喝多了,死猪一样躺在她床上一动不动。她急着收拾东西,动作忙乱间打翻了热水壶。滚烫的水浇到身上,在手臂上留下了痕迹。
忍着疼逃出屋门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靠近沾满酒气的男人。
口袋里没多少钱,又背着父母出事以后公司破产欠下的债务,还有医院账单上每天都在增加的医药费。宋时宜一天打几份工,挣扎着赚钱养活自己。大学陆陆续续地开学了,可她根本没心思,也没机会再回去念书了。
她的全部青春和年少的天真,都死在了那场寂凉的秋雨里。
催债催得紧,宋时宜没有时间慢慢还债,又是互联网繁荣的时代,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仗着自己早已一无所有,一头扎进了网络主播这个行业。
所幸,她还算有点天分和能力,靠着积攒的人气以及最初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几乎毫无休息的日夜直播,终于在一年前还清债务,成了自由人。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周曼如的病情也越发稳定。
宋时宜真的以为,她的噩梦早就结束了。
可眼前紧闭的手术室大门,逐渐和五年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变成沉重巨石,将她死死压在黑暗冰冷的海底。
好难受。
快要喘不过气了。
慢慢俯下身,双手环住膝盖,宋时宜把脸埋了进去。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好像年幼时窝在妈妈怀抱里那样,从想象中汲取片刻安宁。
拜托。
不管是谁,求求你。
不要带走她。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叶知述赶到住院部十三层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孤零零蜷成一团的宋时宜。
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缩着肩膀,背后细瘦的蝴蝶骨支起,白皙的脖颈弓成一道弧线。垂着头,像一只濒死的天鹅,又像一团飘忽的泡沫,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
他情不自禁止住脚步,愣愣地停在原地。
阮陶跟在身后,没能及时停下来,差点一头撞上叶知述的后背,忍不住轻声抱怨一句:“你干嘛!”
来不及阻止,声音传到手术室门口,宋时宜轻轻动了动。
一直头朝下地蜷缩着,大脑充血,稍微动一下,眼前就一阵阵发晕。索性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变,宋时宜转过头,从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分外苍白的脸。
她糊掉的妆都蹭到了裙子上,此刻眼下发青,眼睛里暗淡无光,嘴唇也干得开裂。被冷汗浸湿的刘海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前,狼狈得像是刚从哪片海里被捞上来。
叶知述对上她没有丝毫波动的红肿双眼,呼吸一窒,下意识掐紧了手心。
眼前的宋时宜和那年秋雨里的模样逐渐重合。
刚刚从阮陶话语中得知那些以假乱真的传言全是误会时的反应,似乎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如坠冰窖、通体冰凉的感受,将他因为着急奔跑而热起来的身体从头到脚冰了个彻底,让他连呼吸都开始觉得艰难。
阮陶震惊于宋时宜的模样,担忧又心疼地想走上前,却被人抢了先。
叶知述几步走到宋时宜的身边,蹲下身,向来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眉目间满是沉重的痛色。他停在离宋时宜半步的距离,紧抿下唇,试探着伸出手,在宋时宜身侧圈成一个怀抱,虚虚拢着她。
只是还没完全将手绕过她的肩膀,宋时宜就定定望着他,嗓音还哑着,语气却无比冷淡:“你来干什么?”
什么无视和克制,在那股木香飘过来的时候,都在瞬间湮灭成灰。
某种程度上,眼前这个人也是曾经造成宋时宜痛苦的一部分。在这当口,再次看见叶知述的脸,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那些在胸口郁结着的汹涌情绪,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宣泄口。
深深呼出口气,宋时宜忍着不耐:“我现在不想——”
“……对不起。”
一口气忽地梗在喉咙里,宋时宜哑着嗓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叶知述蹲着没动,潮湿的头发变得不再松软,声音听上去比她还要低哑:“宋宋,对不起,我……”
“对不起?”宋时宜反问着打断,见他绷紧下颌没有反驳,终于忍不住了。
她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开始口不择言:“别这么叫我。你怎么会有错?你可是叶知述,愿意和我谈恋爱就是天大的恩赐,我就该知足了。你能有什么错?哦,差点忘了,你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遇到了我。”
“是,我是在很久以前说过追你只是玩玩而已,但你就那么相信了吗?最开始你不喜欢我,所以花了好几个晚上做的情书和礼物被一次又一次拒绝,全校都在看笑话等着我再死皮赖脸贴着你,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是我心甘情愿的。”
“可最后明明是你先来问我要不要在一起的啊,相处那么久,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难道宋时宜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会随随便便追人两年只为了开玩笑的人吗?”
“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从无关紧要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愿意问我一句呢,你不是永远第一吗?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难道全世界只有你叶知述一个人有自尊心这种东西吗,只有你一个人有骄傲吗?为什么我可以,你不可以,就因为我更喜欢你,我更早动心吗?”
“叶知述,我已经不需要你的道歉了,你懂不懂?”
宋时宜的语气尖锐,句句质问像一把把钝刀,割在他快要无法跳动的心脏上,成了凌迟一般的酷刑。疼痛迟缓而绵延地弥漫开来,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针扎一样的刺痛。
叶知述动了动唇,用那样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睛从下往上地注视她,眼尾一点点洇开深红。他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哪怕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依旧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时宜说累了,疲惫地转过脸:“……我不想看见你。”
手心几乎被掐出血色,叶知述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他知道宋时宜现在思绪混乱,安慰自己,她可能只是在迁怒。
她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但同时,他也知道,所有东西都是有时限的。
过期的食物会变质,迟到的道歉和拥抱,也不值得被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