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佛音
大庆与西北诸国交易,其中以茶买马比例最高,大多是粗茶,用以调剂饮食,疏通肠胃,对此大庆茶商很是不屑,“蛮夷之人,哪懂茗茶之道。”
话虽然说的有点欠揍,有点提起裤子嫌人丑的意味,却极符合实际,不管是北莽还是西域大食,他们对茶没有太高要求,也不懂中原人的茶道,只知道喝了这玩意,吃再多肉拉屎都很爽利,所以只要是茶就行,便宜就行。
城西东面临街有一处二层楼建筑,掉角飞檐,大门正中悬挂牌匾,上书齐盐驿站,叫做驿站,其实不是官家驿站,而是一座纯纯的私人客栈,或者换个叫法,山东道盐商总会。
虽然是盐商客栈,却也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春节休市,这间客栈反而热闹非凡,一楼大堂十几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
掌柜是个有些儒雅的中年男人,两鬓已经微霜,却红光满面,一副走了大运的样子。
事实上他确实有喜事,年前最后一支驼队给他带来个好消息,年后他就可以跟随驼队回曹州了,在那边接任一家客栈的大掌柜,虽然都是大掌柜,可漠南与中原岂可同日而语,况且这边现在是北莽人的天下,免不了受些窝囊气。
而跟随驼队一起来的还有家主二公子,黄潮。
掌柜跟随黄家多年,对于这个二公子也略知一二,与大多数豪门纨绔不同的是,黄潮文武双全,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他少年有才,五岁侍奉祖父时,便可答对诗文,老家主喜出望外,直呼黄家终于出了个文曲星,日后必能登榜高中,成为黄家的朝中助力,而黄潮也不负祖父之望,十三岁便考中秀才,16岁考中举人,期间还学了剑术,骑射,且样样不俗。
祖父临终前留下谶语,“黄家当兴,兴在黄潮。”
但之后的的事却让所有人始料不及,黄潮18岁进京赶考不第,20岁再战,依旧名落孙山,到今年30岁,黄潮已经考了6次,却次次折戟,而今年的秋闱,将是他的第七次。
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极难相处,可第一次见到黄潮时,他竟然主动向掌柜稽首,这让掌柜感动莫名,心中不免为自家公子鸣不平,“如此才俊,朝廷是瞎了眼吗?”
之后相处,更让他笃定朝廷一定是瞎了眼。二公子为人豪气,喜结任侠,又待人宽厚,也没什么架子。
初三这天,城中举办擂台比武,好些武艺的二公子便前去观看,掌柜本想跟随,无奈店中事务繁多脱不开身,只能守在这里。
当然光顾的大部分都是熟客,些许生人也不会在年节里闹不愉快,守了一天,店里也算安生,但就在掌灯时,门口却传来小二的喝骂声。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敢吃霸王餐!”
门口的动静立刻引来食客目光,对着那里指指点点,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向门口走去。
齐盐驿站虽然是疏勒城数的上号的客栈,背景也极其不俗,但掌柜的调教伙计也十分用心,小二绝干不出欺客的勾当,自己带出来的人,这点信心掌柜还是有。
想来肯定是哪个不开眼的过江龙囊中羞涩,想来这里打打牙祭,若是那样,掌柜的定然不会让他如意。
可走过去一看,掌柜的却有点束手,桌上坐了一老一少,老和尚面黄肌瘦,慈眉善目,却满嘴油光,一看就是吃肉了。
而那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青年看不出年纪,虽然有些瘦削,一双丹凤眸子却格外精亮,若只是这般,肯定就是寻常愣头青,还不至于让掌柜束手。
让他为难的是,那青年身穿一身白袍,虽然满是污渍,掌柜的却识得那是用上等蜀锦所裁,在如今的疏勒城,做这么一件袍子,起码二十两以上。
这样的衣服普通江湖草莽肯定穿不起,眼前的青年更像是某个落难的门阀公子,在沙漠里,贵人落难也不算罕见。
出门在外,谁也有个遭难的时候,帮一把也无所谓,可众目睽睽之下,掌柜不敢开这个先例,但若真给打出去,万一惹了不该惹的人,后果他也承担不起,黄家也承担不起,黄家即便家财万贯,可说到底也只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何况他们的生意也见不得光,这也是家里非让二公子考取功名的原因。
况且他也见过,不知从哪扒来一身行头骗吃骗喝的小瘪三,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掌柜的打量郭存二人左右为难,郭存也尴尬到了极点。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吃霸王餐的地步。
自从饮马村看到鸣鸿后,他知道许叔给书箱里放了东西,想来如此细心的许叔,既然放了鸣鸿,自然也会放些盘缠银钱,穷家富路,怎么不得几百两。
结果当他点了一大桌子菜,酒足饭饱后,才发现书箱里除了看不懂的佛经,连一文钱都没有,当时他就愣住了。
但转念又很快释然,安西与中原失联多年,粮饷早已断绝,城中白银也早已散尽,这些年为了维持商贸,安西流通的根本不是大庆制钱,而是他们自己发行的铜钱,这玩意城里到是有很多。
但是随着安西城破,安西军不复存在,都护府发行的铜钱不仅失去流通价值,带在身上还有可能招来祸端,许叔估计是想到了这点,才没有给他夹带铜钱。
可现在局面就很尴尬了,一旁的玄空肯定没钱,这和尚连饭都不用吃,钱肯定也用不上,自从小二喊了那一嗓子后,老和尚就开始日常装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郭存心中有气却也不好发作,自知理亏的他赶忙站起身来,恭敬的向掌柜打了个稽首,“实在抱歉,出门忘了带钱,不知···”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这哪是忘了带钱,看你那穷酸样,压根就没钱,今天必须留下点什么,否则别想出这个大门!”掌柜的还没说话,小二就咋呼起来。
他自然是不认得蜀锦的缎子,说完就去拿桌边的书箱,准备拿书箱和上面的条状物顶账。
郭存眼疾手快,见小二有所动作,后发先至一把将书箱拉到自己身前。
小二见状,伸手便抢,抓住横刀的刹那,郭存下意识一甩,百来斤的小二便被他摔在地上。
郭存没怎么用力,自然也不会伤了小二,可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家地头被人摔个狗吃屎,小二面子挂不住,立刻动了肝火。
一边大声呼喊,让后面的厨子杂役过来帮忙,一边开嗓子胡骂。
尽是些不堪入耳之词,郭存理亏也不愿与他计较。
谁知小二越骂越来劲,扯着嗓子乱叫,“生孩子没屁眼的畜生。有爹生,没娘教的玩意。看你这样子,老爹肯定也不是啥好货,你娘肯定到处勾搭男人。”
郭存多年来在尸山血海中打滚,一条性命早就不在乎,能让他在乎的也没什么,不巧唯一最在乎的温婉母亲和忠勇义父郭昕。在小二口中竟成了荡妇与下三滥。
他允许别人打骂自己,却忍不了别人辱骂两位至亲。郭存双眼眼白瞬间变黑,而两颗瞳孔却泛起诡异血红,霎时间,整个客栈杀气弥漫,在场众人不觉脊背发凉,胆小些的已经瘫倒在地。
而被郭存直视的小二,此刻裤裆已经湿了大片,尿液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
郭存扯开缠绕横刀的黑布,左手抓鞘,右手握住刀柄,横刀已拔出存许。刀身漆黑,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菩萨摩诃萨观一切法空,如实相,不颠倒,不动,不退,不转,如虚空,无所有性。一切语言道断,不生、不出、不起,无名、无相,实无所有,无量、无边,无碍、无障,但以因缘有,从颠倒生,故说。常乐观如是法相,是名菩萨摩诃萨第二亲近处。”
针落可闻的客栈里响起玄空沧桑又迅疾的诵经声,一段法华经安乐行品诵罢,玄空偷偷打量郭存,他仍是拔刀姿态,眼白已经恢复,瞳孔还有些许鲜红。
玄空便继续念诵。
“一切诸法, 空无所有,无有常住, 亦无起灭, 是名智者, 所亲近处。颠倒分别, 诸法有无, 是实非实, 是生非生。在于闲处、 修摄其心, 安住不动, 如须弥山。观一切法、 皆无所有、 犹如虚空, 无有坚固、不生不出, 不动不退, 常住一相, 是名近处。”
客栈里鸦雀无声,与街上的人声鼎沸对比鲜明,像是平行时空的两个世界。
待玄空声音消失,郭存已经恢复如常,横刀也已归鞘,只是神情有些木然,双目空洞的看着前方。
客栈里盘坐一片,人人双手合十,低眉顺目,沉浸在玄空的佛法涤荡之中,戾气尽去。
“不知法师驾临,实在罪过。”一名身穿蓝色锦袍,玉冠束发,腰悬宝剑的儒雅俊逸公子跑进店中,双手抱剑胸前,向玄空行了个大礼。
“听闻大师讲法,如沐春风,小子获益匪浅。曹州黄潮,见过大师。”
“善哉,善哉”玄空合十回礼,不再言语,将郭存拉按板凳上,便继续闭目养神。
掌柜的终于清醒,三两步走到青年身边,正欲解释,却被青年抬手打断。
“经过我已经看到了,就是个误会,陈掌柜,家父时常教导我,要待人宽和,出门在外,也要与人为善,而我私以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个义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还没有个遭难的时候,遇到了不说能帮一把,起码别太刻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说是不是?”黄潮语气平和,没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可陈掌柜已经羞愧难当,这位二公子他是知道的,对待下人很宽厚,而对待江湖人,尤其是那些有本事的江湖人,更是敬重。
黄潮没有迁怒陈掌柜的意思,但陈掌柜也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就是对的,还是赶忙认错,“少爷教训的是,是我处置不当。”
黄潮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地上的小二和周围的厨子杂役,“你们还不走?”语气有些冰冷。
众人如获大赦,风一样的窜回后院。身后却传来黄潮爽朗的笑声,“每人赏银八钱,但下不为例。”
黄潮到底是个明白人,虽然豪气,却也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伙计的方法虽然欠妥,但心意可嘉。他不会因为江湖人,寒了自家人的心。
黄潮双手抱拳,迎向在座食客,继续说道:“让大伙见笑了,今天算我请客,酒食管够。”
做完这些,黄潮才看向玄空,再次抱剑胸前,“如此处置,可否妥当?”
“善。”玄空惜字如金。
“二位稍坐,待我再料理些事情,晚些赔酒。”
这会儿郭存终于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茫然,听到黄潮说话,下意识回了句“好。”
黄潮也不墨迹,说完便走向门口。
少倾,几个仆从抬着个人走进客栈,正是擂台比武的韩有德。
最终,他还是赢了,身上被划了多道口子后,一棍磕飞青衣长剑,在熟铁棍距离对手头顶一寸时,停了下来。
他到底还是个耿直汉子,虽然那刘琦阴险毒辣,虽然黄潮开红一百两,他也没痛下杀手,没有一棍敲出白浆子。
台下一片喝彩,黄潮也对他刮目相看。
但讽刺的是,城主府的校尉最终却选了青衣剑客刘琦。
此举让韩有德大失所望,黄潮却求之不得,散场后,他立刻找到韩有德,韩有德也没矫情。
别看他浑身鲜血淋漓,看着凄惨,其实伤的不重,只是小腿受伤略重,走路有些吃力,黄潮便差仆役将他抬了回来。
路上黄潮曾问他为什么最后停手。
淳朴汉子是这样说的,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看那剑客也读过几年书,如此也是逼不得已,我若是一棍将他打杀了,是痛快,可他家里人怎么办,江湖比武,点到即止就行。
吩咐伙计将韩有德送到楼上客房,让随行送去金疮药后,黄潮再次坐到郭存面前,“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