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沐浴
苏幕将木盒扔得老远,脑中仍旧嗡嗡作响。
木盒能送进来,证明周遭有人。
好在图纸还在,她抚住胸口,呼吸急促往门边望去。
是夜无月,远处是一片摄人心魄的浓稠黑暗。
苏幕只觉后背发凉,鼻尖仍是那血腥味,苏幕索性将身体蜷缩在浴汤深处。
这浴汤是衣俊清专门研制的古方所制,混合了杜蘅和茺蔚子的花与茎,碎屑过多,苏幕闷了片刻,便难受得紧。
她不得不急促坐起,绣拳轻锤,激得水花四溅,满屋零陵香。
一定是莫离!
横竖避无可避,索性与无边黑暗一决高低。
她拎起薄如蝉翼的锦缎烟纱,轻巧回旋,裹进细腻纹理中,身姿若隐若现,玲珑有致。
“有本事你就现身,躲在暗处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哦,对,民女差点忘了,四公子说过自己是小人。既是小人,睚眦必报也应该是对着我,何苦让无辜之人蒙难?”
图纸尚在,证明莫离未发现异常。
如此鬼鬼祟祟,想必是为了恐吓自己回柳国别院。
可如斯血/腥/暴/力并非莫离的常态,苏幕当下了然,他在生气。
“要让一个人暴露破绽,绝佳的方式就是使其疯狂。”
这个道理,是莫离教会她的。
浴池的氤氲雾气与逝去的时日一道,连成一片黄腾腾的烟雾。
那年,柳国的小雪山上,武神赫连岐试炼柳国四方公子,邀请柳国各世家门阀前来观瞻。
试炼简单至极,诛杀燕国俘虏。
绵亘不绝的晚霞下,另外三位公子穿行密林,血腥味像是硕大的圆环,把山巅包裹,人群躁动。
唯四公子莫离,武艺高超却按兵不动,时人皆道他是心思深沉,密谋出奇招。唯有苏幕走近了,看着他沾几瓣风霜的浓密睫毛下,莹莹颤动的琥珀色双眸,“于心不忍的话,就别做。”
他嘴角浅笑,“苏姑娘,可是对本公子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看你似乎心绪翻涌,多言了一句。”
“我只是不想自己动手罢了,雪落得这样大,他们衣衫单薄,少不得陷入癫狂,破绽一出,杀招立现。这句,算是本公子教你的。”
苏幕那时年少,觉得莫离心思纯良,是个连蚂蚁也不会踩的人,便觉他口是心非,盈盈笑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金乌西坠,小雪山后的村落浮起淡淡瑰色,斜晖燃亮了东方繁密得像危墙似的绵亘不绝的森林。
若是再有机会,苏幕决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也决然不会同他达成他是个良善之人的默契。
苏幕将自火烧和亲船后的愤懑全然骂出。
半晌,一阵湿漉漉的风刮过,裹挟着水雾扑面而来。
雾中静立一人,似是巍峨高山,隆隆松涛,他倏忽开口:“骂够了?”
“不够。”
“回去府里慢慢骂。”
“不回。你做梦去吧。”
“好,你是想要这里的婢子也和他们一样?”他冷笑一声,指了指地上四落的血腥之物。
“你除了威胁人,没别的本事,我很好奇,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你如何安睡得了。莫离,你是不是没有心?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玩物。”
“说起玩,苏姑娘你倒是更懂如何玩弄人心。”他说着朝苏幕走过来,“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我是疏星朗月,天真无邪么?怎么,如今不认账了。昨日我才听闻你喜欢细作那双手,今日便替你寻了来,你竟已弃如敝履。真是可惜了。”
“将你与清风明月相比,真是无端腌臜了夜色。”
“当年也不知是谁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
“哥哥又怎么了,以前有,现在仍有。”苏幕干脆大声呼唤道:“鱼哥哥哥,救救奴家!”
莫离已然知晓苏幕这是在激怒他,却仍旧不可自持地怒火中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明明自己才是掌控局面的那一个。
他拂袖将烛火熄灭,欲将苏幕拉在身边。
虽然他也知道于事无补,毕竟他们已人心两岸。
哐——!
忽有人破门而入。
那人竟捷足先登,将苏幕轻轻揽在怀里。
“木儿,你有没有事?”
“鱼哥哥,你果然来了。”苏幕娇滴滴地缩在相里瑜的怀抱里,其情其景,何其像那夜的觅柔。
苏幕从未这样叫过自己,相里瑜知道此行缘由,竟还从善如流地搭了她的戏,指尖轻轻在苏幕娇嫩的玉肌上打着圈,“木儿,都怪鱼哥哥不好,竟让你惊惧如斯。”
全然不顾苏幕在身后发狠的敲打。
“褚渊,听闻你二哥已升了从一品亲王,你竟然还有心思红袖添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四公子,这是魏国内/政,尚轮不到你置喙。再说了,在我自己院里添香,关你何事?”
相里瑜不接他的着,言语之间只说明一点,那就是苏幕人与心皆在他鱼哥哥这里,莫离的铁拳仿佛打在棉花上,绵绵无力。
莫离虽觉烦躁异常,但略定心神,又是言语如刀:“要说是你的院子也未为不可。”
“你什么意思?”相里瑜仍在一边你侬我侬,思忖片刻后,怒目圆睁道:“你把俊清怎么了?”
“魏国堂堂六王爷,行事无状,竟还要依靠区区游商,真是令人不齿。前几次我见你,只当你放浪形骸是为了隐藏自我;如今看来,你果然是胸无大志。连魏国的细作舞姬尚且知家国天下,你却只知纵情声色。褚渊,你拿什么和我斗?”
他的话直击人心,不仅说给相里瑜听,也是说给苏幕听的。
“前几次”几个字便道尽了他们的隐秘来往,也暗示了相里瑜几次三番见死不救。
果然,相里果然有触动,惯常的笑容短暂消失一瞬间,又清澈如往常。
苏幕心下了然,其实相里瑜的真心有几分她不大在乎,只是怕莫离再说出几句伤害相里的话,便推了推他往外走,“鱼哥哥,在门口等等木儿。”
“莫离竖子,你若是胆敢作出什么逾越之举,小心的脑袋。”相里瑜关门的瞬间,偏头往里道。
这话反而激发了莫离的兴趣。
雕花木门轻轻合上,莫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苏幕拉入怀中。
他惯常的礼数与自持都消失如烟。
他好几日未曾见过苏幕了。
虽然觅柔时常在眼前,但她们不一样。
“说你不会离开我。”
“你疯了。”
“说啊。”
“除非我死了。”苏幕挣脱不过他的怀抱,干脆冷若冰霜。
“你知道的,若今夜褚渊不放你,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离开。”
他明明怀抱炙热如火,但语气却冷峻非常。
苏幕不想牵扯太多人,心下一凛,“好,我答应你。”
果然,莫离欣然松了松怀抱。
“理由,我要一个理由。”苏幕自忖在莫离身边已无裨益,实在想不出他费尽千辛万苦惹出这么多事端做什么。
苏幕说的并无道理。
早在将苏幕囚在长居山上的那些日子,他就在想,自己拿着这颗弃子有何用,他骗得了上面的人,骗得了下面的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说出些什么。
那边厢,苏幕瞅准了时机,奋力朝莫离抛洒齑粉。
多亏了苏幕机智,找衣俊清寻浴斛时,顺便求了些防身之物。衣俊清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民间宝藏没见过,趿了木屐利落取了好些玩意递予苏幕。
苏幕未细问功效,胡乱混在一起,便扔了出去。
片刻后,药效发作。
莫离打了个喷嚏,“你!”
随即竟站立不稳要往地上跌去,他本想扶着苏幕,但后者躲得飞快,无奈硬生生倒在地上,声音清脆。
苏幕好生畅快,“怎么样,中了奸计的感觉可还舒适?”
“你……你机灵了不少。”
“这倒得感谢你,让我先见证了人心有多曲折险恶。”
苏幕到底是个善良的人,再做不出什么荒唐之举,便晾了他,准备离去。
“你就让我这么躺着,任人宰割?”
“向来都是四公子为刀俎,如今也是时候体会做鱼肉的感觉了。不过,你如果觉得不舒服,要不然试着沐浴放松下?”
苏幕指一指一旁的浴斛,都是些干净的。
毕竟是世家高门,苏幕习惯了“大澡浴”,往常在柳国,可是要九个婢女侍奉五斛浴汤。
“你敢。”
“我怎么不敢。”苏幕说着,便去扯莫离的衣裳,却见他似贞洁烈女似地捂住胸口。
这道勾起了苏幕的好奇心。她一使劲,便将莫离怀中之物摸了过来。
是一卷泛黄的物什。
苏幕以为上面有什么机要之物,展开一看却大失所望。只见浅黄色角花笺上,赫然写着些看不懂的文字,文字间穿插着方方正正的涂画,看起来,像是在计数。
苏幕尚在破解内容,却听见一阵几不可闻的抽泣。
莫离,这个向来冷面如霜,宛若高岭之花的柳国四公子,竟在年方二八之时,哭成了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苏幕起初是震惊,尔后仿佛被人点了笑穴,笑得前仰后合。
如果说方才那味她不知道是什么药效的话,那这个她再清楚不过,这味药能激发人的情感,让人再无束缚,自在随性。
真是妙极,特别适合莫离这种竖子!
那边厢,莫离也知药效发作,少不得屏气凝神,气通小周天,哽咽中夹杂着挣扎的冷漠,“苏幕,若你还想见到活着的苏琰,便趁早给我解药。”
苏幕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