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光
桑卓谷的月光与别处无甚不同,只是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略显寂寥。偏偏在在山谷旁,不时的溪流滴答滴答,更显得世间万物静止。长夜看不到尽头。
相里瑜此时站在山边,一旁的侍从一直在平稳呼吸,“主公,此地应该比较安全了,您可以稍微放心。”
相里瑜舒展了一下手臂,忽然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呲了一声。
“主公,请一定好好修养您的伤。”
“无妨,这次,你们做得很好,虽然早已经谋划好的虎符没有拿到手……这也是我的过错……亏得你们来的及时,将局势稳住,说来,你们倒也没着当……”
“多亏了风姑娘思虑周全,事先给我们服下了解毒散。底下的将士们搏斗中虽有小伤,但幸而得伤亡不重。”黑衣人的话语中满是佩服之情。
相里瑜嗯了几声,忽又道“你们可有派人护得风姑娘周全?”
“主公放心,张大人已经带了数人前去。”那黑衣人说完,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吞吞吐吐道:“恕属下唐突,上回在客栈张大人明明可以轻易将那几人拿下,为何主公要自己去和那几人争斗?”
相里瑜嘴角微微一扬:“那次在客栈,身旁多有武功高强之人,我便料定此次桑卓谷之行有可能被人捷足先登,就谴了石头与你们通信去了。不想让你们知道嘛,大抵是想试一试所谓的江湖义气……”
“您是说,那位梁姑娘?属下当时看那姑娘似乎为了救您似乎耗尽了满身气力。”
相里瑜没说话,风吹起他蓝色的衣袂。正值五月。
“梁姑娘,已经在湖边待了半个时辰了……主公……”
皓月婵娟,湖面波光粼粼。
“你来了,褚公子。”苏幕倚在湖边的大石头上,眼神呆滞。
“木头,这趟真是辛苦你了,早就告诉你不要跟着我的嘛!”相里瑜向苏幕一步步走过去,两个影子越靠越近。
“你为什么骗我……呵呵……虽然我不求得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但是,至少你是魏国贵胄这一点,为什么不给我个提醒。”苏幕先吞吐了两下,然后满是怒气地说完了整句话。
“这个,是我的过错,但我有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相里还是褚渊。”相里瑜站住了,并没有继续前进。“梁姑娘,哦,不苏姑娘,你可有什么要向我说的?”
“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苏幕也不吃惊,忽然站直了身体,缓步靠向湖边。
“早就听闻说柳国的四公子天下无双,与一位将门小姐颇有渊源,可惜那位将门小姐前不久在成亲的路上香消玉殒。因为死的蹊跷,还是有人不甘心在找寻。”相里瑜像在说一个故事。
“不错,我便是她。呵呵,只是我今日在这边站了这般久,还是未能参透,成为活死人于他有何好处?”苏幕捡起湖边的石子,向湖心掷去。
“若我告诉你,你便原谅我如何?”
“褚公子,你言重了。苏幕何德何能。”
“我便当你答应了,”相里瑜清了清嗓子,“大概,他是想两边讨好吧。”
不出所料,苏幕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相里瑜。
“若你死了,他身负重责,但是考虑到他的身份,晋国还是得经过一次好好的审问,那么这个审问者会是谁?”相里瑜顿了顿,“晋国国主。”
苏幕回忆起来,莫离虽怀壮志,但从未有机会与其他国主见面。
“柳国公子那般多,能够与外国国主搭上话的,直陈抱负,合纵连横的才是英才。”
听闻相里瑜这般说,苏幕笑了起来,“你竟然会这么想,你难道不知道,柳国与晋国的矛盾?”
“但是,‘天下’两字,是谋略之人抵挡不住的诱惑,虽然柳国国主重视莫离,但是关于合纵连横之事还是不愿他过多参与为何?听闻你们柳国的公子,都是来自柳国四方的孤儿,虽有报国之心,但若牵扯外国,柳国国主必然慎之又慎。”湖面忽然有小鱼跃出,激起了阵阵涟漪。
“但,他到底还是不忍真的杀了你。留着你,对苏家也是个筹码。”相里瑜的话极轻。
苏幕双眼放空,觉得相里瑜的话越来越远,她将头转向湖面。此刻眼前开始浮现出溪渡的笑容,莫离的‘天下’,回不去的故国。
“今日,你冒死前来,不仅是为了相里一人吧?”修罗场的帐内,苏幕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他们,相里瑜知道,他还不够格。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们都以为你们什么都知道!”苏幕忽然转身看向相里瑜,“我不是为了他。他算什么,他凭什么,他以为他是才俊公子就可以玩弄人与鼓掌之间,他以为他一个人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凭你,喜欢他。”
苏幕忽然平静了下来,对着相里瑜凄然一笑。
“鲤鱼,你记住,这一刻,我不喜欢他了。”
扑通。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水暖。
就像忽然跌入的绝望。
岸边的相里瑜没有料到苏幕忽然唱了这么一出,纵然他奋力向前一抓,也没有拉住苏幕。看着湖中央的水花慢慢静下来,他在岸边忽然大声叫到:“喂,你要跳湖也要招呼一声吧,公子我不会凫水啊!来人……”
“喂,别叫了,你不会凫水就以为所有人都不会么!”苏幕不知什么时候游到了岸边,趴在边缘看着相里瑜幽幽地说。
“额,木头,你悲伤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相里瑜也为刚才自己的失态窘了起来。
“你管我?”
说出这句话后,两人都呆住了,这完全不是一位淑女应该说的话。
“哈哈哈!我以后就要活得自在些,我要把自己养得美美的然后回柳国,然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苏幕忽然松开伏在岸边的双臂,仰面对着万里墨蓝的苍穹长啸。
“只此一生,再无瓜葛。”
不知名的树在微风的吹动下,摇晃了起来,月影疏阑。绿叶上莹莹的夜露滴落,滴进了她的眼眸,簌簌地落下来的是十年的时光。良人打马过,月落。
“喂,快上来,水凉啊!”相里瑜忽然反应过来,却发现苏幕激起的水花声音完全压住了他的吼声。他只得站在一边,看着苏幕又仰面游了出去,湖水的波澜越来越大。他惊异于这月夜的美景,似鲛人远曳,明珠暗垂。
月亮大概沿着夜幕走了半步。
“你这个人真是,怎么这么不听话,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的侍从好不好,侍从啊木头!”相里瑜看着苏幕一身湿哒哒地,恨铁不成钢。
“好了,鲤鱼大人,你一天怎么唠唠叨叨地倒像个妇……阿嚏……妇道人家。”苏幕很是不耐烦。
“警告你啊,你要是再敢这样给我说话,小心我不带你回去了!”
“切,我自己走回去不行啊!”苏幕将头向右一偏。
“好的,苏小姐,后会无期。”相里瑜作势要走。
“喂!喂!阿嚏……我们定个交易怎么样?先待你把在晋国的事情处理好,然后你会魏国的时候,顺道带我沿陆路回柳国。”苏幕抓住了相里瑜的衣角。
“条件是什么?你现在可是一副邋遢样啊,本公子可是有大把美人等着呢。”相里瑜不知道又从哪里把自己的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那个……我给你唱曲儿好了,上回那首蝶恋花……”天知道苏幕最不擅长的便是唱曲儿。
“那也太便宜你了!”相里瑜又露出了一脸得逞的笑容。他转过身,本想一瞧苏幕的窘态,未料看见一张苍白的容颜。
“阿嚏!阿嚏!”苏幕揉揉脸蛋,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就被一阵温包围。
“先说,你的蝶恋花欠着,我的记性可好着呢。”
苏幕本来觉得冷的不行,相里瑜的怀抱温暖,让她一阵阵汹涌的寒意渐渐退去。“鲤鱼,你身上怎么还有血腥味,一点都不好闻!”她的声音翁翁的,只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化解尴尬,无端端冒出一句。
“我想,我们大抵都是相似的。”相里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忽然正儿八经了起来。
“什么?”苏幕将头抬起来,看见相里瑜容颜,忽然浮上的悲伤,是她从没见过的冷寂。
“年少轻狂,未识得愁滋味,未懂得何谓珍惜。”难得听见相里瑜正经讲故事,苏幕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后总是宠着我,什么都是最好,什么都是最珍稀的,若有人拂了我的意,必然会过得很难过。那时候的褚渊完全被宠坏了,到处去恶作剧,到处去惹是生非……我记得那年冬日,我在殿内跟老师学习,忽然进来个面生的小女孩,正是无聊时候,我变将她拉到身边,让她与我说话,然后趁她不注意,往她脸上泼了许多墨汁。”
苏幕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她想起以前和几个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被苏幕整的最惨,活脱脱辨不清眉目。
相里瑜没有理会苏幕,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之中。
“后来知道,那个小女孩是新来的小宫女,她不喜欢说话,别人也不怎么和她玩,便把她安到了最难伺候的我的身边。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我都时常以取笑她为乐,时常看她哭鼻子然后笑得起劲。后来有一天,她没有来我修习的殿内,我便让小太监带我去找她。我记得是在殿北面的梅林,我找到了她,远远地躲在角落,看着别人玩雪,一声红衣的她,那么柔弱……”
“啧啧,鲤鱼,对个小姑娘你还要欣赏一番,真是……”
相里瑜扯了扯苏幕的头发,苏幕哎呦一声。“你继续,你继续!”
“我看见她竟然一个人在那边笑了起来,忽然就想起以前的学得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呵呵,虽然那是是一片梅林,但那天温暖地就像桃夭灼灼的春日。我听小太监说,师傅看我欺负她实在是太过了,便求了母后,让她换了个殿供职……我那时特别生气,第二日便去到她的新去处。在看见我之前她还是满面笑容,转身看见我马上就变了脸。我不知道为什么,更觉得我应该给她一点教训看,就让小太监们往她身上泼了一大盒的墨汁,甚至把她身旁的同伴也一同泼了……”相里瑜声音变得低沉。
“然后呢?”
“她死了……”
“怎么可能?”
“我命令她在将那些衣服都洗干净,必须是在晚上,在下着雪的梅林。然后她……被冻死了……”
苏幕听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死了的第二天,我更加生气,将殿内的东西全部都打碎,然后命人将那片梅林毁了……再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单名瑜。”
苏幕不再说话,她张开了手臂,紧紧地抱住了相里瑜。她感到了他在颤抖。
“我想,我们大抵都是相似的。不懂得什么叫爱人,也不懂得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