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柯莱猛地一挣:“你!”
血珠沿着刀刃处成串滚落下来,阮灼看着他向自己的方向挣扎,好心出声提醒:“镇长,要小心一点呀。”
他偏头看看靠近门边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还不停吗?”
柯莱咬着牙看他,混浊的眼里充斥着猩红的血丝。
他极不情愿地低低念了句什么。
下一刻,门外的暴乱停止了,惟有腐烂的尸臭的存在,证明着某些东西尚未离去。
李梦松了口气,后背贴着门板滑落下来,缓缓坐到了地上。
熊秉锐抹了把脸上的血,神色难看极了。
阮灼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直直盯住了诗人的眼睛:“你好啊,歌者。”
柯莱冷笑一声。
“你想再见到弗莱雅,对吗?”
阮灼和他陡然间阴冷起来的目光对视,避也不避地继续道:“让我猜猜——为此,你应该和什么人签订了某个契约,以这些特定的死亡条件换取爱人的‘重生’,对吗?”
诗人忽然笑了。
他的嗓音沙哑,已经完全丧失了初见时的风度,他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亲爱的客人,不要自作聪明。我早说过,哈斯特最讨厌逾矩的陌生”
“可你自己不也是吗?杀了那么些哈斯特人,自己鸠占鹊巢成了新镇长,对着一群傀儡颐指气使,”阮灼出声打断了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您说对不对?”
“嘴硬有什么用?亲爱的客人,”柯莱甚至笑出了声,“以为杀了我,就能或者走出哈斯特吗?”
“别做梦了。”
“哈斯特早在百年前就死了,你们杀了我,只会让这违背自然的一切崩塌,哈斯特小镇将在刹那分崩离析。”
诗人一字一句道:“你、们、谁、也、逃、不、掉。”
“谁说这是我的计划?”
阮灼抿嘴一笑,遥遥朝熊秉锐摆手招呼道:“劳驾,开个门吧。”
“啥?不是”
“劳驾。”阮灼温和而强硬地重复了一遍,“把门打开。”
“熊哥,”李梦朝他点点头,“开门吧。”
在她的了解里,阮灼并非那种做事前没有把握的人。
可以信他。
随着缓缓敞开的堂门,屋外满满当当的白骨暴露在众人眼前。
而在白骨之后,站着沉默不语的哈斯特居民们。
浑身是血的安德鲁、双眼空洞无声的格丽塔和布诺登。
所有人都来了。
阮灼迎着柯莱的冷眼开了口:“你很爱弗莱雅。”
弗莱雅称是柯莱唯一的执念,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对待她墓铭志都是小心而虔诚。
“那你不妨猜猜,”阮灼后颈隐秘处滑下一点冷汗,“她在不在这里?”
——他在赌。
他赌柯莱对弗莱雅的爱。
冰封的圣女、灵魂的爱侣是不容玷污的。
更何况这长达百年的思念,早已将面容模糊的爱人神化。
柯莱猛地偏头,望向白骨森然的方向。
那些骷髅忽然疯了一般挤进门内。
李梦和熊秉锐近尖叫着躲避,丝毫来不及在意一路撞翻的七零八落的东西。
褚铭抵着诗人脖子的匕首更深了几分,粘稠的血液滴落下来。
然而诗人却好像丝毫不在乎,阮灼瞥眼看见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教堂内的骸骨身上,听见他被挤压的喉腔里破碎的声音。
“三十一二十七、二十七、二十七”
“二十八”
诗人猛地顿住了。
——百年前那夜,被他杀死的哈斯特居民共有二十七人。
他绝不可能记错。
眼前的头骨却有二十八个。
不,不,不是这样的。
再数一次。
“二十七、二十七二十八。”
他一下子瘫软下来。
不,不,不会的。
弗莱雅是他的缪斯,是自由与美在人间的化身,她永远纯粹。
他永远爱她,她是不容玷污的。
她怎么可能是这些脏东西中的一员!
诗人目光慌乱扫过所有白骨,这不可能!
他咬紧牙关再数了一次。
二十八。
真的没有数错。
几乎在刹那间,所有白骨寸寸坍塌了,而屋外的“居民”悄无声息地开始迅速老化,直到血肉腐烂、骨骼也寸寸断裂,碾碎成粉屑。
房屋尽数腐朽成为废墟,野草疯长,乌鸦长嘶。
惟有教堂尚存。
气氛诡异扭曲到了极点。
阮灼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赌赢了。
诗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褚铭的桎梏,连滚带爬地朝散落一地的白骨而去。
那个异乡人说的不错,弗莱雅也在其中。
诗人跌坐在地,狼狈地趴伏着翻找着每一个契约失效后腐朽脆弱的头颅。
他的动作又急又慌,扒拉时头骨同石质地面相互碰撞,砰砰作响。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不!”
再不快一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弗莱雅、弗莱雅!
褚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人从他刀下挣脱时丝毫没有顾忌,脖子上划开的伤口处血液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呈现诡异的乌紫色。
他早已不算活人了。
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情绪,自己似乎也有过的。
是在什么时候呢?
褚铭握紧了手中的匕柄,脑后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他却无法抑制地不去想,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诗人的面色因为快速失血和别的一些东西而愈发苍白。
眼神也愈发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哪具骸骨是自己的爱人了。
它们历经百年,早已骨殖化,大多成了泥土的一部分,骨片遇见空气迅速氧化,一碰就碎,根本鞠不住。
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指缝尽数散落。
抓不住了。
再也抓不住了。
他想起陌生而遥远的天光下,那双包含爱意的眼睛。
那首自由的歌只属于飞鸟和弗莱雅,再也不属于他了。
骷髅散架时撞得满室烛台七零八碎地散在地上,倒塌处火势无声蔓延开来,在遇见了干燥的木桌残片后烧得一发不可收拾,迅速朝教堂前厅的中心地带包抄过来。
李梦和熊秉锐已经退至门外,小姑娘回头着急大喊道:“阮先生!褚先生!”
阮灼收回在诗人身上的目光,猛地注意到火光,快步朝外走去。
——等等。
褚铭呢?
他立刻回头,却看见褚铭站在诗人身后不远处,目光聚焦在毫无实物的某处空气里,面上看不出情绪。
“褚铭!”
阮灼边唤边朝他跑去,避开掉落的、燃烧着的木质窗棂:“你发什么呆?!”
他一把拽着人朝外逃去。
火焰燃烧着噼里啪啦声掩盖住了诗人的声音。
而褚铭方才,是唯一听清了的人。
诗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或许用“吟唱”会更合适,是褚铭之前不曾听过的旋律。
夹杂了太多古德语,褚铭只能听懂其中几个词模糊的意思。
歌声,思念,吾爱[1]
孤单至极。
下一瞬,他的专注状态就被手腕处突如其来的抓握打断了。
阮灼拉着他跑得那样急,以至于他只能勉强听见诗人沙哑的笑声和最后一句缓慢而低沉的话。
诗人在漫天火光里,笑出了声。
褚铭听见他极慢地低喃道:“”亲爱的客人,祝福你们永远不会同我一样”
火舌爬上了诗人的衣服,舔上了他干枯的发尾。
未完的话,或许只有他自己听清了。
诗人的眼角滑下一滴混浊的泪,他分明是在笑的,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说完了没有听众的最后半句:
“将这迷失之地视作永乐乡。”
阮灼拉着褚铭避开坍塌的半扇木门,滚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褚铭在触地翻滚中望向诗人的方向。
——他和弗莱雅,都被教堂的大火吞没了。
“褚先生!”阮灼从地上翻身坐起,一把扶住了褚铭的肩膀,“你没事吧?”
他看上去,很不对劲。
褚铭后知后觉地朝他看过来,他的眼仁黑白分明,在大多时候,阮灼喜欢其中的近乎天真未凿的纯粹。
但此时,它看上去平静无奇,却给阮灼一种类似寒潭的深意。
阮灼心头一跳。
他是想到什么了吗?
“褚先生?”他尝试着挤出一个笑来,故作轻松道,“结束了诶。”
褚铭微微垂下眼,长睫覆盖住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他下意识地不想把这样的自己给阮灼看。
阮灼张张嘴,刚要再问些什么,久违的机械电子女音就打断了他的话。
【恭喜玩家阮灼、褚铭、李梦、熊秉锐成功通关主线任务“沉默歌者”,副本完成度83】
【成功通关,全员奖励1500积分】
【半数死亡,无额外积分奖励。】
【完成度超80,额外奖励1500积分】
【头脑担当,玩家阮灼奖励1000积分】
【武力担当,玩家褚铭奖励800积分】
【线索提供,玩家李梦奖励300积分】
灰狼从四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走来,顿了顿,再开口时依旧是冰冷的电子女音。
【完成世界任务,玩家阮灼、褚铭、李梦、熊秉锐获得休息日x10,可选择使用或随机传输后继续游戏】
灰狼的声音刚落,打开储物戒界面查看积分的李梦就发现仓库里多了一格物品。
是十张黑底金纹的、画着许多偏叠“z”字图案的卡片,可以说是非常形象了。
她点了点其中的一张,卡片翻转后浮现出了几行字。
【肾虚,有时是在过度劳累之后。】
李梦:“”哪儿学的。
小姑娘羞红了脸,接着往下看去。
【休息日,一次性功能卡,每张可使用时间为一天,激活即生效,可提前停止,停止即失效。若想延续使用,则需激活新卡。不要苛待自己,快,给自己一次精致假期,把肾透支的补起来吧!】
“休息!”李梦立刻表了态,见其他三人都没反对,就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那什么,我们先休息、休息几天。”
这什么诡异任务,相信大家都不想无缝体验下一个。
另外,她也有注意到,系统说了“随机传输”这个字。
随机传输后,他们这几个人还会在同一个任务世界吗?
李梦打了个寒颤。
不管怎么说,多出几天来,也能有更多的时间了解这个见鬼的“螺旋”。
【叮——休息日已激活使用】
【传输即将开始,请您注意:5,4,3,2,1——】
阮灼只觉得自己搭在褚铭肩上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
下一刻,他的意识也昏沉起来,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他艰难地虚虚伸出一点手指,却什么也碰不到了。
但褚铭看上去,好像很难过。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褚
“褚先生!”
阮灼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微微怔愣着睁大了眼,环顾着熟悉而久违的房间。
随即,他下床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露出落地窗外盛夏大片大片瑰红色的天。
这些景色,他再熟悉不过了。
——回来了?
来电铃声让阮灼在不可思议中回神,他接起时,听见骆维咋咋呼呼的声音:“我草!祖宗!你可算接了!你他妈失联一天了啊!没去俱乐部也没来学校——连个假也不请?”
“喂?喂?哎呦喂祖宗!给句话啊?你不是一向能说善道吗?诶诶——这怎么还叹上气了呢?”
啊。
阮灼轻轻呼出口气。
真回来了。
下一刻,他轻轻摩挲了下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储物戒。
悬空屏上的倒数分毫不差地变化着。
【距休息日失效还有剩23:52:21】
不是在做梦啊。
阮灼又点开好友栏,一眼锁定了那个名字。
褚铭,他也回去自己的现实了吗。
他会去到哪里?
他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呢?
阮灼伸出手,轻轻触了触那两个字。
褚铭那时候看起来很不开心。
阮灼想,不该急着默许李梦回答的。
起码也得等自己再哄哄看。
他又想起系统提示中所说的“随机传输”。
那么,还能有机会再相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