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莱
阮灼放开桎梏病人的手，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枯瘦脱相的脸，看见他面容扭曲地合拢上下唇。
病人的年龄并其实不大，只是不知道遭到了怎样的对待，才沦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想了想，轻轻打开丝巾，露出那团刚被割下不久的舌头。
又回头温声招呼李梦：“蜡烛拿近点儿，别怕。”
李梦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刚刚病人声嘶力竭的挣扎和嘴里的恐怖场景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下一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端走了她手里的烛台。
褚铭安静地俯下身，烛火将他的侧脸蒙上一条微微泛金的曲线，勾勒出面部漂亮的轮廓。
也照亮了病人身前的一小块区域。
“劳驾，”阮灼看着他，语气温和，甚至有几分安抚的意思，“您认识它吗？”
病人一直耷拉着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注意到丝巾上的东西后，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几近涣散的瞳孔微微震动。
虽然依旧没法恢复清明，但一两滴混浊的泪从他内凹的眼眶里缓缓地流淌下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粗重的喘息。
这个反应足够了。
阮灼想，舌头果然是歌者的。
——那么，另一条舌头会是谁的呢？
一个落魄的东方人，哈斯特最好的歌者。
这两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他曾经对安德鲁所说的“哈斯特许久没有客人来”起过疑心。现在，当初的怀疑和现在的违和重叠起来。
一个大胆的猜测渐渐成型。
——会不会，这个所谓的歌者柯莱，其实是曾经来到哈斯特的某个旅人呢？
在他之前，那条几乎快要腐烂殆尽的舌头，又是否属于另一个“歌者柯莱”呢？
他们都割去了舌头，成为了轮椅上的活死人吗。
被割去舌头的人，怎么可以再度歌唱呢？
也难怪布诺登医生束手无策。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任务是注定不可能完成的。
系统不会给他们设定一个死局。
阮灼伸手抚上眼尾泪痣，抵着光滑皮肤缓缓地寸寸摩挲。
如果说，眼前的病人真的只是曾经的玩家之一。
他不属于哈斯特，自然也不会是哈斯特最好的歌者。
但是，镇长和布诺登却都试图引导他们相信，需要被救治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再也不可能发声的活死人。
这样的话，不难猜测之前可能来到哈斯特的玩家最终都获得了怎样的结局。
面对一个根本不可能被治好的人，他们只能一天天熬过哈斯特吝啬的夏日，然后在漫长的寒冬到来之时，被“好面子”的柯莱镇长赶出小镇，成为帕达山脉中的冻尸。
——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阮灼想，单纯地想看见玩家死、以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吗？
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动手。
还是说，想看玩家在明知结局的绝望情绪里，一天天等来自己的死期，最终在饥寒交迫或野兽袭击中死去。
这两种不同的死法里，后者将在玩家停留哈斯特的时间中付出更大的成本代价。
而这两种结局相同的死法，却有心境与情绪累积上的不同。
看起来，后者一定有更大的价值。
才值得哈斯特的人披上半个月伪善的人皮，和他们演一出热情好客的好戏。
不管怎么说，哈斯特的歌者，一定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
阮灼的食指指尖在不自觉中上移了一点，轻轻蹭过自己上眼睫末梢，眼睛微微眯起，看上去着实像没睡醒的样子。
房间里忽然没了动静。
李梦小声地咽了一口口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她小心翼翼地朝两位大佬瞟了一眼，偷偷观察情况。
接着，她发现他们中的一个好像在发呆。
而另一个好像困了。
李梦：“”
这种时候，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挽回下气氛。
她在开口与不开口之间反复横跳，终于大着胆子开了口：“那什么，我觉得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舌头应该就是这位倒霉这位先生的。”
阮灼掀起眼皮看向她。
这一出声，直接打断了阮灼的思路。
他其实有轻微的皮肤饥渴症。
在思考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做出一些习惯性的、用指腹摩挲皮肤的小动作。
半闭半睁的放松状态最舒服，他最喜欢。
李梦应该是误会了。
但小姑娘看起来也有自己的想法，应该和自己的思路类似，他干脆问道：“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歌者？”
李梦张张嘴，没出声儿了。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现在她也无法确定。
只能说最大的怀疑对象，自然是镇长柯莱。
褚铭低头，也看了过来。
李梦：“”好家伙。
这道平静中略带好奇的目光，和刚刚那束懒洋洋的视线一起，直接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她干咳一声，尝试转移注意力：“那个，阮先生，你觉得呢？”
“柯莱。”阮灼干脆利落地回答说，“之前系统提示的线索中出现了【新的镇长柯莱】这个词组——就是熊秉锐询问灰狼的第一个问题。它一定是任务的重要线索。”
“我怀疑我们眼前这个所谓的【歌者柯莱】，只不过是曾经玩家中的一员。既然这个他的身份可以由无数人扮演，那么镇长柯莱的身份又未尝不可呢？”
“嗯嗯，”李梦连忙点点头，“还有，我觉得镇长和所谓的歌者都叫‘柯莱’ ，不像是巧合。”
“对，”阮灼顺着她的话说下来，“这两个‘柯莱’ ，以及系统背景里隐藏着的‘从前的柯莱镇长’，他们当中，应当有一个是真正的歌者。”
眼前这位已经被排除了。
接待他们的柯莱镇长显然身体康健，完全能正常地发声。
那么可能性最大的怀疑对象，就只剩下了从未露过面的、旧的柯莱镇长。
他会是隐藏在哈斯特小镇的某个居民吗？
眼角泪痣附近的一小块皮肤已经被他磨得微红发热，他回忆着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却没在谁身上过发现端倪。
也可能是自己之前根本没超这方面想过，致使遗漏了可能的线索。
不管怎么说，之后的时间里，还是盯紧和“旧柯莱镇长”关系最为密切的现任镇长吧。
他既然顶替了这个位置，一定最容易留下蛛丝马迹。
“怎么样，亲爱的客人们？”
内室窄小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布诺登探进半个脑袋，笑得老实敦厚：“你们想出医治病人的方法了吗？”
“病人的情况看上去有些复杂，”阮灼在他开门之时就重新挂上了温和谦卑的笑，字里行间诚恳极了，“别担心，我们已经有了头绪，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太好了！我就知道，来自远方的客人一定会有方法解决的哈斯特的难题！”
布诺登对他们的态度一下子尊敬了不少，倒是不忘出声提醒：“但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哈斯特宝贵的夏日正在飞速流失。客人们，请记住——一定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治好我们最为尊敬的歌者、哈斯特的灵魂。”
“否则，柯莱镇长一定会下令让你们离开。”
在离开医生的诊所后，安德鲁告知他们，夏季中都可以自由地在小镇内活动。
“哈斯特人最会享受！”安德鲁大笑着拍了拍褚铭的肩膀，“这位客人，别总是这么严肃。你要知道，愉悦、自由和浪漫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褚铭转过头去安安静静地看他。
对方依然保持着热情灿烂的笑容。
褚铭眨眨眼，觉得他看起来情绪高昂的样子，虽然自己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但他没有丝毫地被感染和触动，也不明白对方在情绪高涨个什么劲儿。
只是觉得对方这么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自己身上，让他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但是他又觉得不回话不太礼貌。
与自己相反，阮灼好像总是能在处理这种事情上显得如鱼得水。
于是，他想了想，试探性地轻轻拖长了尾音，模范着阮灼的回应方式说：“哦——”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了。
褚铭默默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乖乖记下要点。
下次，最后一个字的收尾再要快一点。
安德鲁：“”就算不认同，倒也不必这么敷衍吧。
他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而此时。
站在褚铭身侧的阮灼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好乖。
随即，他抿着嘴，不着痕迹地把褚铭朝身后挤了挤，隔断了安德鲁和他的肢体接触。
“当然，亲爱的安德鲁先生，您说得完全正确。”他彬彬有礼地附和道，“为了自由、愉悦和浪漫。”
在同安德鲁挥手告别后，阮灼收敛起脸上标准的笑。
他简洁明要地对着身侧之人说：“走，回去。”
“哪儿？”
阮灼歪歪头，朝褚铭笑弯了眼：“当然是跟踪可疑bos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