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锋利单薄的刀刃在脖颈上逼出一条血线时,阮灼终于按照指示噤了声。
金属的凉意入侵了一小片瓷白的皮肤。
对方想杀了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悄悄掀起眼皮。
身侧是荒凉的平原,抬眼时可以看见天穹浩远辽阔,无数星辰闪烁其间。
而就在不远处,绵延开大片大片望不见尽头的冷杉林,在月下呈现出极深的幽绿色,一些枝干诡异地扭曲着。
对于上一个记忆画面还是家里沙发的人来说,这场景实在过于魔幻。
很难不认为是在做梦。
譬如不久前,阮灼醒来第一反应就是:?
梦蛮野的。
可下一刻,他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梦里怎么会这么冷呢?
还未等他有所警觉,一只手就虚虚捂住了他的嘴。
悄无声息。
就好像,那人原本就贴在他身后一样。
阮灼眼皮一跳。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嘘。”
低沉微哑,是刻意压低了嗓子在说话。
只一个音节,阮灼暂时辨不出男女。
不过“嘘”字长声时带上点小气流,酥酥麻麻地吹过他发梢耳垂。
阮灼在这一声里不动声色地往下瞟,借着微弱星光瞥见那只手修长而光洁,指骨骨节端处微微突出,显得劲瘦有力。
更可能是男性。
口鼻被人钳制,阮灼审时度势,没有不听对方话的道理。
只是他刚醒,脑子尚不完全清醒,周遭还满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其现实可信度本就不高。
他一时间没觉得自己身处什么真实情境,把梦中梦之类的东西都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依旧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索性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对方究竟要干什么。
双方都没了动静。
一时只听见荒野的风声穿行,带着夜雾的凉薄,从近处森林里贴地低空迅速接近,隐隐夹杂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呜咽,一次次地朝他们撞击。
像是某种动物。
阮灼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听见声音时身体瞬间绷紧,金属擦滑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贴着小腹微微前移,快得像某种训练有素的条件反射。
那只捂住他口鼻的手也收紧了一点点。
对方贴他很近,温热的呼吸拂在他颈窝,小范围地微弱回旋。
有点痒。
阮灼稍稍偏了下头,就听见对方惜字如金地命令道:“别动。”
清朗男音在这几个字里再难掩饰。
阮灼微微眯起眼。
这位仁兄,你好凶哦。
他安慰自己,好歹知道了这家伙是男是女。
不过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拿手捂着我,宁有事儿吗。
他于是轻轻一笑,喉结抵着对方温热掌心上下滑了一遭:“朋友,有话好好说?”
他口鼻被捂,说话声音传出来时有些闷闷的,但语气温和态度谦虚,很真诚的样子。
可对方一字不回。
好,阮灼微微眯起眼,既然这样,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闹哪出。
他悄悄伸手,触碰到对方的小拇指,试探着勾起,轻轻往外掰了一下。
那人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就紧紧卡住了他的脖子。
下一刻,冰凉单薄的刀刃贴上了他的颈动脉。
对方的声音危险冷漠,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愠怒,像是淬着冰:“再动杀了你。”
阮灼:“”
啧,真凶。
他不信邪地轻轻偏了偏头。
刀尖刺入皮肤时的疼痛让他眼皮一跳。
竟然来真的。
被不明身份的人死死扼住了喉咙,纵使阮灼再胆大包天,也只好乖乖做回孙子,尽职尽责地cos石头,不再试图招惹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主。
在阮灼保持沉默后,被捏紧的喉部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
对方的身体依旧紧绷,并没有从备战状态里松懈下来。
阮灼没再试图做什么动作,安安静静抬眼,查看起周围的情况来。
正如他刚才所见的,他们正处在大片冷杉林边的空地上。
杉树高大森然,在幽暗的夜里像是重重鬼影。
从树林深处吹来的风一直没有停歇。
阮灼在露水与草木气息中嗅到一点腥味,风也的确带来低声呜咽,只是距离过远听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对劲。
阮灼想,这里太安静了。
察觉不到其他任何活物。
甚至连飞鸟的声音也没有。
好像连源源不断的风,也只是对着他们而吹的。
他瞥眼去看身侧干瘦的矮小灌木,许多枯败的残叶仅剩一点叶梗连接着柄,一丝微风就可以将它们吹落。
可它们纹丝未动。
那些灌木分明只在距离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
却好像有无形的墙壁,阻断了风的扩散。
身后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他脚尖碾到浮土里一块碎石,朝右方踢去。
那枚小石子高速向外运动,忽然,像是碰见了什么屏障,悬空提留片刻,随即被弹了回来,咕噜噜翻滚了小段距离,停下不动了。
阮灼余光瞥见那枚死寂下来的石子。
果然。
这是哪儿?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身边的人又是谁?
没有一个他能自己给出答案。
正当气氛重新陷入死寂之时,阮灼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而身后那人也动了,他猛地扭转身体,连带着阮灼也不得不侧过身来。
因此,他看清了声音的制造者。
一个剃着寸头的年轻男人躺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脑袋翻了个身。
他像是还没睡醒,声音沙哑胡子拉碴,话里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他妈的,冷死老子了,被子呢。”
他说着,嘟嘟囔囔地伸出手臂到处摸索,却不小心搭上了阮灼的鞋。
至此,鞋面皮革的光滑触感终于让他半开半闭的眼睛彻底睁了开来。
寸头男把手一甩,瞬间清醒翻身坐起:“卧槽,你他妈谁啊!怎么在我”
待看清周围情形后,他硬生生将那个“家”字咽了回去。
趁着身后那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阮灼右手手肘朝后狠狠一击,随即旋身挣脱口鼻桎梏,伸手一把推在那人胸膛,退出几步远的距离:“既然大家相互都不认识,不如自我介绍下?”
至此,他终于看清了刚刚那人的长相。
阮灼没忍住,在心底给他小小地鼓了个掌。
对方的长相实在很出众。
男人穿着一件颇为修身的长款薄风衣,身材挺拔高俊,裹在长裤里的一双腿笔直修长。
只站在那里,就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感。
而一头长发微曲地垂到他肩部微微靠下的位置,对方的皮肤却又偏白,嘴唇薄而红,被披散着的黑发一称,显得疏远而漠然。
他不说话时,有种雌雄莫辩的中性之美。
阮灼再开口时带了笑,不由带上点戏谑:“那我先来?”
他的眼尾也含着笑,微微翘起的弧度透出一点狡黠。
“我叫阮灼,二十一岁,大学本科在读。”
寸头有点懵,不过还是耿直道:“我叫赵硕,今年二十六了,在一家4s店工作。”
他随即转过身去,无不期待地望着那人:“美女你呢?”
这妞长得真不赖,就是太高了点儿。
然后,赵硕就听见了那人清冷的声音:“褚铭,二十三。”
句子不长,但吐字清晰,是标准的男声。
他的少男心瞬间碎了一地。
还没等到他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句“卧槽”就从他们的后方传来。
阮灼挑挑眉。
第四个不明情况的人来了。
这两个人接连出场的方式让他明白了,自己应该也是突然出现在褚铭身侧的。
那就难怪他一开始对自己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了。
孤零零地出现在荒原,身侧还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人。
换谁谁急眼。
随即出现了第五个、第六个人。
可阮灼随即也注意到,随着人数的不断增加,风力也渐渐增强了,风中动物的腥膻味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起来。
像是在提醒着他们,注意这片森林。
或者说,森林里的某些东西。
李梦,十九岁,大一新生,是个扎着单马尾的、颇为清秀的姑娘。
周子凯西装革履,四十八岁,上市公司ceo,一看就属于比较典型的成功人士。
张瑾,二十二岁,大四学生,身材娇小,开口自己介绍时声如蚊喃,不住地往旁边一个年轻男人身后缩。
一旁的男人忙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他叫张安,二十二岁,长途货运司机,是张瑾的双胞胎哥哥。
熊秉锐颇有些人如其名,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今年二十八岁,是个拳击教练。
沈鑫则恰恰与他相反,是个矮小瘦弱、皮肤黝黑的家伙,被问起职业来也支支吾吾,半天不肯开口。
最终,人数停止在了九。
在第九个人出现后刚做自我介绍不久,密林深处吹来的风在途经他们后,突然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灌木的枯叶被卷起打旋,在空气里摩擦碰撞,发出“簌簌”的声响。
阮灼伸出一只手臂,试着朝旁边走了走,直至触上那堵无形的曲形墙壁。
他回头,发现褚铭也伸出手压在虚空,正丈量着什么。
他挑挑眉,自来熟地招呼离自己最近的赵硕:“劳驾,帮我找三颗石子来。”
赵硕嘀嘀咕咕,弯下身去颇为烦躁地捡了几颗石头丢给他。
现在究竟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明白,这人也是够闲的。
阮灼以自己的站立点为起点,摆上三颗石子,随后贴着墙壁匀速地走了起来。
其他人注意到他的动作,熊秉锐憋着一口闷气,不耐烦地问:“喂!小子,你搁这儿装神弄鬼呢?”
阮灼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
熊秉锐“嘿”了一声,刚想骂回去,就被赵硕拉住了。
寸头的小个子青年朝他递了个颜色,小声说:“那个,有刀。他俩好像有点关系。”
他朝褚铭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
熊秉锐看见褚铭指间握紧的短匕,冷哼着不再出声了。
阮灼按照自己先前的走完了一周。
马尾姑娘李梦观察着身高腿长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问:“那个阮先生是吗?有什么发现吗?”
阮灼闻声抬起眼,看向怯生生的小姑娘。
他摸了摸右眼下方的泪痣,温声回答:“啊,没事。”
820步。
他走一步大概是06米。
一共492米。
492,π直径1567米。
阮灼左手指腹覆上右手小指指甲,在莹润的微微隆起的弧形上反复摩挲,轻轻呢喃:“圆形、直径156米”
这个数字好像有某个特殊的含义,他曾经看到过的。
一时想不起来了。
“斗兽场。”褚铭不知在什么时候立在了他身旁,将他刚刚的自言自语听了个一干二净,出言提醒道:“古罗马斗兽场,小直径156米。”
阮灼顿时反应过来,是,他曾在某本介绍古文明史的书里看见过的。
下一刻,他紧紧盯住褚铭的脸:“你是干什么的?”
褚铭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回望着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大五,雕塑系学生。”
这样啊。
勉强说得通。
阮灼张口,刚想继续问点什么,忽然,有什么东西奔跑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来,变得越来越清晰——它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极速靠近!
空气墙,直径156米
阮灼蓦地明白过来,乍起一身冷汗。
他们是被困在斗兽场里了吗。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以极其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式证实了他的猜想。
两点荧绿色的光点从幽暗的森林里显露出来,继而迅速放大,连带出深灰的皮毛、锋利的爪牙和流畅的;身形。
“狼!”张瑾和其他几个人惊恐地尖叫出声,哆嗦着朝远离森林的空气墙角落靠拢——这匹狼异常高大,奔袭至圆场中心时终于堪堪停下。
褚铭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微微仰头,直直望向这头超过三米的巨大灰狼。
灰狼环视了一圈场内的人群,张嘴时带出潮腥的气息。
下一秒,它竟然口吐人言。
是礼貌而疏离、没有丝毫起伏的电子女音。
灰狼用这种诡异而违和的声音说到:
【欢迎来到“螺旋”。】
【请所有玩家努力生存。游戏中死亡,一切存在即被抹杀。】
【祝大家游戏愉快。】
它顿了顿,再开口时,原本平静的电子女音里竟带上一点吊诡的愉悦:
【恭喜玩家阮灼、褚铭触发隐藏支线任务“群狼的斗兽场”。】
【五分钟后,帕达山饥饿的狼群将向你们奔来,它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群狼站立,你们就倒下;群狼倒下,你们就站立[1]。】
【那么,祝大家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