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制造意外身亡
李松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爸妈就抛弃他了。
他对爸妈的印象加起来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他的爸妈似乎在歌舞厅工作过,他的妈妈很喜欢哼唱邓丽君的歌。
他在孤儿院待过,也读过一点书,中途被人弄走,准备培训一下送到儿童拳场去打黑拳。
泰国的农村地区,经常会让七八岁的小孩学泰拳,然后参加比赛,这些比赛,儿童即便获胜也只有微薄无比的奖金,但是拿这个事情来赌博的相关人员,却能获得丰厚的利润。
泰拳是世界上最残酷、最暴力的武术之一,运用人体的拳、腿、膝、肘四肢八体作为八种武器进行攻击,骨折、脑震荡是常事。
九岁的李松在简陋无比的训练场所进行艰苦的训练,他想赢,想出人头地,觉得如果出人头地了,爸妈也许就会看到他,就会回来找他,拥抱他,说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儿子真棒。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日复一日地训练着。
他有一台破旧的随身听和一盘破旧的邓丽君磁带,在所有休息的时候,他都会听这盘磁带,在牙齿缝里渗出鲜血的时候,在全身四肢百骸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在眼睛被揍了一拳而睁不开眼的时候……
他会蜷缩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邓丽君温言软语甜美如同新鲜山竹的声音,这让他感觉自己并没有身处地狱。
终于,他走上了拳击台,他看见周围是乌泱泱的人,大家在欢呼,在叫喊,但是这种欢呼叫喊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只觉得所有人都红着眼睛,像是野兽一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是拳击手套,再看看自己的手臂,是有肌肉有力气的……在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中,他一度认为自己是有力量的,但是此时此刻,看着拳台周围红着眼嘶吼的人群,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
仿佛一只刚刚降生的羔羊,周围都是狼。
那天,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和自己的对手对抗。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儿子真棒。
整个打斗过程中,他似乎都是无知无觉的,他要胜利,他要胜利,他要胜利。
最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把他带回了现实状态。
他赢了。
对手倒在拳击台上,起不来了。
准确地说,死了。
对手跟他一样大,都是九岁。
等到周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孩,开始嚎啕大哭。
而观众的兴奋已经开始褪去,他们开始算账,赌赢了多少,赌输了多少。
没有人在意那个躺着的男孩,也没有人在意他。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胜利。
同时,他也意识到,他的爸妈不会看到他。
这只是隐藏于地下的黑拳场,地下,就是这个世界的地面以下,在这里活动的人,是蝼蚁,是耻辱,跟胜利跟骄傲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逃离了这个地方,去了曼谷。
他再也不打拳了,准确地说,他再也不打人了。
在街上晃荡的时候,他宁愿被人打,也不想打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九岁的男孩子。
他留着长头发,胡子拉碴,软叽叽脏兮兮地游荡在曼谷的大街小巷。
有时候打一些零散的工,挣一点钱,买东西吃,付得起租金的时候住棚屋,付不起租金的时候就睡在大街上。
他还是喜欢听邓丽君的歌,也喜欢听中文的广播,他的汉字读写有些困难,但是听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天,他曾经打过工的地方的老板找到他,问他有一个活儿,接不接。
他听明白了,用一根手指,能换挺大一笔钱。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想到,如果还在拳场,估计早就缺胳膊少腿了。
小孩儿在那里,命都不值钱,何况手指头呢。
李松点点头。
被切掉手指的时候,李松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切手指的人用有些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哟,还挺爷们儿,之前没发现啊。”
李松带着血淋淋的手离开了那里。
痛吗?痛的。
哭喊嚷嚷有用吗?没用的。
这是李松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
自那之后,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叫白玉堂的,跟他就有些联系了。
白玉堂并不是天天都在泰国,有时候会让李松帮他跑跑腿。当然,他人在泰国的时候,也会让李松跑腿。
这一天,白玉堂让他去一个餐厅,把一个资料给他带过去。
李松到了餐厅,把资料给了白玉堂。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非常非常好听的歌声,是邓丽君的歌,他听了千百次的歌。
他抬头往舞台方向看去。
舞台上的女孩真是漂亮极了,仙女大概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吧?
他忽然想起鸡蛋花,曼谷随处可见的花,洁白,柔嫩,乖巧。
在女孩甜美的笑容和歌声里,周城觉得,这一生所有的伤痛都被治愈了。
帮白玉堂干了一些活儿,挣了一点钱,他换了一个住处,从棚屋换到一个破楼里,因为那个破楼的窗外,盛开着触手可及的鸡蛋花。
从那之后,他常常偷偷去听女孩唱歌,知道女孩家里很穷,爸妈身体不好,似乎还欠了很多债务,弟弟又要上学。
可是他也很穷,他不知道要怎么帮她。
在某一天,李松发现,这个女孩居然上了他老板的车。
他心里那种叫做妒忌的东西,还没敢冒头,就被他硬压下去了。
他想,也好,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总得住漂亮房子,坐漂亮车子的。
虽然李松算是付小展下面的人,但是白玉堂并没有把他介绍给赵雅怡的意思。
白玉堂和赵雅怡在一起的时候,李松有时候会在旁边打杂,赵雅怡从未注意过他。
白玉堂和赵雅怡在一起的时候,会给赵雅怡一些钱,但是很多时候,他并不会来曼谷,他不来曼谷的时候,赵雅怡就没有钱。
可是赵雅怡爸妈看病需要钱,弟弟上学需要钱,还高利贷需要钱,李松很操心这个。
于是,他会省下一些工资,用信封装好,托人给赵雅怡,在信封里,他都会放上一朵刚刚从窗外摘下的鸡蛋花。赵雅怡问起,中间人就说是白玉堂给的。
后来赵雅怡就不问了,都默认是白玉堂给的。
这天晚上,李松接到了白玉堂的短信,上面写着:“明天一早,来别墅里拿你的工资。”
结果到了凌晨的时候,白玉堂又发来短信:“手里没钱了,工资发不了了。”
李松不知道,这是付小展的伎俩,只为了顺利引出睡觉抵钱的提议。
白玉堂已经拖欠他很长时间的工资了,很长时间以来,白玉堂支使他干这干那,就是不给钱。
李松想,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白玉堂钱了。
忽然间,白玉堂发来一条短信:赵雅怡给你睡一晚上,钱就算了。
他看了这条短信,全身犹如火烧一般。
心里是隐隐觉得不对,赵雅怡又不是他白玉堂的玩意儿,说得跟他的东西似的。
但是这种不满的感觉被铺天盖地的、对赵雅怡的向往淹没了。
他洗了澡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感觉自己比河滩上被流水冲刷了八百年的石头还要干净。
可是当他到达别墅,换上白玉堂的衣服时,赵雅怡已经不见了。
他和付小展吵了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个晚上,白玉堂的心里也是各种想法变来变去。
杀李松?不杀李松?
或者杀李松之前,让他睡一次赵雅怡?或者不让他睡,直接杀了就是?
白玉堂的心里也乱成了一堆乱麻。
不是真想跟白玉堂吵架,不是真想揍她,就是心里乱透了。
终于,白玉堂下定了某个决心。
白玉堂对李松说,钱就在地下室,跟他下去拿就可以了。看见那个架子最上面,冲浪板后面那个盒子没?钱就在里头。
当李松踩在板凳上,伸手去够那个盒子的时候,只感觉身体猛然失衡,重重地往后仰去。
脑袋撞到了地上。
这一瞬间,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模糊了。
他听见白玉堂在耳边说:“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欠了很多钱……我必须让你代替我去死……我用你的身份活下去……”
……
就在下一个瞬间,李松的神思忽然清明了,就好像多年前打拳,也有重重摔倒的时候,其实他的肌肉记忆里,依旧残留着自我保护、免于受伤的机能。
白玉堂说的是什么意思?让自己代替他死?他用自己的身份活下去?
那怎么可以呢?
他以为他是谁?
李松翻身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手刀劈向白玉堂的颈动脉,白玉堂立刻晕倒过去。
李松将白玉堂摆放成刚刚自己倒地的姿势。
他明白了,自己就是想要制造一场意外身亡,只不过,意外身亡的主角,是李松,不是白玉堂。
好的,李松心想,这场戏,不如你自己演完。
李松把晕倒的白玉堂摆放好,然后抓起白玉堂前额的头发,将白玉堂的头向上抬起,之后用力往地面撞去。
从板凳上跌倒,摔到后脑勺,这样像了吧?
之后,他上了楼,脱下了白玉堂让他穿的衣服,随意摆放,然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此时此刻,死去的白玉堂身上穿着t恤裤衩都是李松的、而李松穿着白玉堂的衣服,身上的衣服也是t恤裤衩,大致样子都差不多,就是在家穿的那种衣服,李松感觉没必要换来换去,就作罢。
这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哦对了,既然希望死的是我,那么这个特征不能忘。
李松又下去地下室,依葫芦画瓢一般切下了白玉堂的手指,然后把自己的金属指套套在了白玉堂的手上。
之后,他就离开了别墅。
当他从别墅走回自己家的时候,路过了湄南河,湄南河的河水波光粼粼,周城把断指扔了进去。
之后,就是白玉堂的尸体被发现,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李松时不时地会过来看看,站在暗影里,看着别墅周围围观的人,闹哄哄的,衬得他仿佛一个游魂。
他有时候会去听赵雅怡唱歌,有时候会跟着赵雅怡回家,但是他并不希望打扰她的生活。
他发现,那三个男人,对赵雅怡一家的骚扰,开始变本加厉了。可能是缺钱了,就更加地想榨油水。
有一次,在经历了催债骚扰之后,赵雅怡一个人躲在酒吧后面的垃圾桶旁边哭。
这天的催债格外凶狠,对方说出了杀你全家这种话。
李松心想,这么麻烦,不如让他们消失吧。
有一个中国成语叫什么来着?
一本万利?
一劳永逸?
他的文化水平有限,中文水平有限,反正就是这个意思,除掉这三个人,赵雅怡和她的家人,就不会这么累了。
麦克斯平时会找幸土一起活动,李松打电话跟他约车,他上了车之后,麦克斯就往目的地开去。
要到达李松说的这个目的地,就得走四号公路,李松之前已经走了一遍四号公路,找到了人烟稀少的路段。
当那也开到一个镇子的边缘的时候,李松就问麦克斯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毕竟开车费神,喝一杯咖啡比较精神一点。
麦克斯说好,周城就下车,去小店里买了两杯咖啡,自己一杯,麦克斯一杯。
麦克斯抿了一口咖啡,只觉得今天的咖啡巨苦无比,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感觉面颊发麻,视线模糊,眼前的景色开始重影……
李松在他的咖啡里放了一点农药,这种农药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没命。
很快,麦克斯没有了知觉,李松操作方向盘和手刹,将车停在了一个杳无人烟的路边。
然后,他将麦克斯扔在了荒废的农田里。
对幸土,基本上是故技重施,幸土酗酒厉害,李松只是找了个机会把农药滴进了他的酒杯里,他在深夜回家的路上就倒下了。李松直接把他推进了河里。
对付那也,因为没有下药的机会,所以李松谎称需要购买一个推车零件,不知道型号,说自己的推车就在树林里,坏掉了推不动,让扎伦过去看看零件型号。
当那也走进小树林,没有看见什么推车,正在疑惑之际,李松一刀割喉。
之后,李松回到了家中。他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番,这就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然后又把积蓄清点了一番。
之后,他买了一张曼谷飞清迈的机票,并且在美萍酒店订了一个房间。
1995年的5月8日,邓丽君在这个酒店的15层走廊上哮喘发作去世。
李松想去看看这个地方。
他这辈子从未住过这么好的酒店。
从未睡过这么软的床。
他睡了一个特别好的觉,一个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上午,当他醒来的时候,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房间,抓捕了他。
在警察局,李松轻声细语地叙述了所有的事情。
最后,他说道:“我的房间的床垫下面,有一个信封,请你们交给赵雅怡。”
警察去检查了床垫,那里确实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25000泰铢,还有一朵压扁的鸡蛋花。
因为梁莹莹和赵雅怡认识,所以这个转交的工作,就让她代劳了。
梁莹莹把信封交给赵雅怡的时候,赵雅怡打开信封,看见钱和鸡蛋花,沉默了许久。
“我都不认识他。”赵雅怡说。
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白玉堂的身边有一个长头发胡子拉碴的男人,但是从未多看过一眼。
“他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赵雅怡哭了起来。
之后,赵雅怡请求梁莹莹去和警方沟通,能不能让她和李松见一面。
经过梁莹莹的协调,警方同意赵雅怡和李松见一面,时间定在一个上午。
可是当梁莹莹陪着赵雅怡去探监的时候,得知李松并不愿意见面。
透过监狱的窗户,李松发现最近每天的雨水开始变少,漫长的雨季就快结束了。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雨季,他想。
铁窗外是一片终年潮湿、天气溽热的土地,土地的一部分是整齐的稻田,绵延的山丘,白色的沙滩上椰子树随风摇曳;
另一部分则是古老的寺庙,林立的高楼,清净平和与纸醉金迷同在,见得光与见不得光的事物共存。
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挂在窗户的铁杆上,然后挽成一个圆环。窗户挺高的,还行。
用手试了试,圆环还挺结实的。
第二天的早上,狱警发现李松吊死在了窗户边。
在窗户边自杀,需要多少必死的决心?毕竟这样的高度,站起来就可以死里逃生。
当李松重重地用力下坠自己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里,爸爸妈妈都在。一会儿又回到了拳场,是每天做不完的训练。他还看见那个九岁的男孩子,跑跑跳跳的。
最后,他看见了赵雅怡,赵雅怡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喜欢我唱歌?”
李松猛点头,赵雅怡又问:“你喜欢我唱歌还是喜欢我呀?”
李松又是猛点头,赵雅怡笑道:“你会说话不?光知道点头。”
李松鼓起勇气道:“都喜欢!”
赵雅怡摸了摸李松的头,“那我唱歌给你听,你要是会唱,就跟着我唱!”
于是赵雅怡用甜甜的声音唱起歌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李松心想,好听极了,好听极了,于是他跟着哼唱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歌声与赵雅怡的歌声混合在一起,飘飘荡荡……
因为李松的事情和白玉堂关联,所以泰国警方联系了白玉堂的前妻夏末,告知了一些情况。夏末这才知道了当时的具体情况。
之后,夏末和秦东一直密切关注着李松案的发展。
李松没有再结婚,只是风雨雷电的天气还是会害怕。
秦东重新找了一个工作,在一个旅行社上班,干得还不错。
梁莹莹因为李松案的系列报道,在国内声名鹊起,成为了颇有名气的记者,得到了家人的认可,公司里没有人再给她穿小鞋了,大家都客气极了。
赵雅怡继续在化妆品专柜和酒吧上班,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李松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她不太敢去想这个人,想到就要掉眼泪。
李松最后给她的钱和鸡蛋花,她一直留着。
赵雅怡从小就很喜欢把鸡蛋花戴在头上,她觉得这种花好漂亮。
少女时期曾经梦想过,有一个男孩,会夸赞她是一个如同鸡蛋花一般可爱的女孩,会摘下鸡蛋花送给她。
她只是没想到,属于她的鸡蛋花,是以这样的方式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