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们都一样
下午三点，午市饭点结束。
伙计们快速解决了午餐，用餐巾纸粗暴地揩完嘴上的油渍，便利索地将碗碟摞成一摞走进后厨。没进后厨的人有人拿起抹布开始收拾餐桌，有人拿起墩布开始搞店内清洁。
整个空间散发着食肆里独有的油腻子味儿和抹布长期没有沥干过的潮湿的腌臜气味。
得知金澄怀孕，周敦茹霎时间无暇去猜想金澄脸上为何露出那样惨淡的神情，只身陷入无限的懊悔之中，想到自己当时坐在会议里那副上位者的嘴脸，自我厌恶得胃里快要反出酸水来。
“那个……我之前不知道，对不起。”周敦茹仔细斟酌着用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先道歉，“你之前怎么没说呢，gi又不会因为你怀孕对你怎么样。”
金澄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因为我当时没想好要不要。其实我现在都还没想好要不要。”
“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小孩子吗？国家都鼓励的事，你犹豫什么。”
“那你说巧不巧，当年就是因为怀孕，我甚至连跟你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第二次怀孕又遇上这件事，随时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
“不会的，现在不是已经找到突破口了吗，先别这么想，”周敦茹安慰道，“再不济，你不也还有老胡吗？”
金澄一听，很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得她拿起了桌上的餐巾纸擦眼角的泪。
“老胡去年先是被降薪，三四个月前遇上大幅裁员，把他给裁了。四十多岁就被迫退休，真优秀，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敦茹没接话，再次心生懊悔，对自己连续两个戳人肺管子的问题感到无语，恨不得往自己嘴上拍两下。
可金澄仿佛打开了情绪宣泄口似的，一股脑往外倾倒。
“男人要面子，刚开始我还安慰他，凭他的工作经验不愁找不着下家，反正干了这么些年也疲惫了，就趁机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找。结果他就真的在家躺平了。这也算了，毕竟儿子这样就有人帮忙管，他也愿意管，帮着做家务，其实也还可以。但他知道我怀孕之后，就整个人都不好了。过去，是他催着我要二胎。现在有了，他不想要了，我知道他是觉得压力大。连环套似的，真的，如果他不是被裁了整天在家里，我根本不会怀孕，这孩子就是闲出来的……”
她又说：“老胡那是老国企，工资本来就不高，就是图稳定有保障，各种人脉资源也跟得上。我现在想，如果这事真的被栽赃我的人得逞了，那我们一家四口就得吃西北风了。哈，解锁人生新体验。”
周敦茹越听越不敢吱声。
也是这时候她才看见，素着颜的金澄颧骨上有深深浅浅的黄褐斑，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发青，显得整个人十分疲惫。
这样的金澄，和平时在公司里看见的金澄，完全不一样。
她仿佛能看见金澄每一个早晨强打起精神往脸上铺上厚厚粉底液的景象。那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好看或体面了，倒更像是披上了铠甲，套上了面具。逼上了梁山一样，不行也得行。
老胡是金澄的大学学长，周敦茹和金澄初相识的时候，金澄已经和老胡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了。
他们俩是在金澄进入gi的第四个年头结的婚，在七年之痒的关键时候决定携手迈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第二年，金澄怀孕。而在那四年里，周敦茹一段恋爱都没谈过，一心一意扑在事业上。
但那不妨碍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坐在一起谈论有关爱情的话题。
金澄会问周敦茹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子，周敦茹也会问金澄喜欢老胡什么，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记得，当时金澄一脸幸福地跟她说：“老胡可厉害了，从小就拿奥数奖，在大学里年年都拿奖学金，就没有他不懂的！”
她也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金澄，她说：“对我好的。”
就在周敦茹走神忆当年的这一小会儿里，金澄已经自顾自地把话题引到了每月需要交的物业管理费和需要还的贷款。认识的时候，她们才23岁，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对公关行业的热爱，踏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
因为渴望成长，当年的她们拿着行业水平里拔尖却仍然不够高的工资购置了很多很多的名牌衣服，披着明显的名牌的logo张扬地走过街头，为南城的街头增添一道风景线。
如今，带着闪钻的恨天高换成了深色的3厘米粗方跟和平底鞋，一只牛皮公文包用了好几年都懒得换，而实际上，家中的衣物柜里各种奢侈衣物鞋包都快要放不下了。
每个年龄段似乎都每个年龄段的需求和烦恼，优秀的金澄现如今的烦恼，竟然是生活本身。
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收起了刚刚还在用来掰扯算数的手指，觉得自己充满了市井气。
“我怎么都跟你说这些了……”金澄喝了口水缓解尴尬，“哈，不过你现在肯定不懂我的烦恼了。”
周敦茹如今是总监级别，拿的是年薪，参与公司分红，和金澄的收入水平早就不是一个等级。可是金澄说的话仍然让她心里不舒服，于是马上否认：“我当然懂，谁都是要交物业费和还贷的好不好，你把我当什么神仙了吗？”
金澄却说：“以前我以为我慕强，其实你才是慕强吧。你看你老公，事业做得那么好。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都在脸上呢，你这些年就没怎么变过。我就不一样了。现在一对比，老胡差远了。”
“但是，他对你好啊。”周敦茹说道。
……
这样的交谈是久违了。
她们就这么倚着玻璃窗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深深浅浅的遗憾，没有说出口的抱歉，藏在心底的情谊，都在那些不着边际的字里行间中缓缓流淌。
而关于金澄的那些不太光彩的、在小组费用里占便宜的小动作，她对下属的偏心或不够体谅，周敦茹突然也生出了几分理解。
为了不让粥店里的伙计觉得她们是吃一顿饭就蹭一整天座位的中年妇女，在这期间，她们又点了几份小吃和热饮。
市妇幼的车位紧张，所以金澄今天没有开车出门，最后是周敦茹载她回家的。她们俩似乎都忘记了今天相聚的目的，在讨论出事情的关键可能在骆真真身上后，便中止了这个话题的讨论。
金澄坐上周敦茹的车上后发现，周敦茹爱听的歌还是那几首。她听着那些熟悉的旋律望向车窗外的时候，心里忽然明白，怀念过去生活的原来不止她一个。
就算周敦茹现在过得再怎么好，甚至以后还能更好……但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也都只有那一段。
这样算的话，人人都平等，人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