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目光
“你!”乐聆红了眼,高傲地抬起头丢下一声“哼”。谢棋却盯着自己鲜红如血的衣摆出神。
对面殿上的乐声渐止,宫姬们轻盈地出了殿,片刻之后是宫人沙哑拖长的声音:“宣德容宫司舞司乐——”
第二组了,谢棋按捺下心里的不安,重新把目光投到了对面的殿上。这一次倒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舞步出来,德妃准备的舞是玲珑精致的花鼓舞。美丽的舞姬,清亮的铃铛,小巧的花鼓,舞姬们的舞步俏丽可爱,和着司乐们夹在鼓乐声里的箫声欢畅无比。说不上让人惊艳的舞却处处透着山野趣味,看得人忍不住嘴角上扬,真真正正地轻松起来。小曲小调格外怡情,谢棋看得出神,差点儿跌进那欢畅的舞步里,以至于听到宫人说“宣如月宫司舞司乐”的时候差点儿从小楼的栏杆上栽下去。
从小楼到大殿隔着短短几十丈,谢棋跟着宫人一步一步下了楼。鬼使神差地,她在步入大殿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小楼,却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莫云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小楼上,隔着人群遥遥地看着她。
也就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连步子都迈不稳了,手心出了汗,不知道是因为殿上的气氛还是因为莫云庭那远远的眺望。他是特地来看的吗?她在心里悄悄问自己,如果跳好了这一支舞,他会不会对她刮目相看?
殿上的氛围远比她想象中的轻松,也许是方才的花鼓舞陶冶了性情,也许这迎使宴远比她预料中的肃穆,她甚至能够在跪地行礼的时候偷偷打量宴上的使臣:西边来的使臣原来并不个个都是一脸横肉满脸大胡子啊……
如果要说变故,一定是皇帝的眼光。自从上一次在废宫一晚相谈,谢棋对这个帝王是不惧怕的,而这个帝王也早就认识了她,可是这一次,她却对上了他全然陌生的目光——他高高在上,居然从上座上骤然站起,两眼像是要瞪裂一样。
“你……”他伸手指着她,一不小心带翻了案台上的酒杯。瓷做的酒杯碎了一地。他仓皇向前迈了几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终究没有再向前。只是那目光,谢棋不敢和他对视。被他盯着的地方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伴君如伴虎,没有人敢出声打扰这诡异的一幕。即便是不同的人存着不同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不怕死。
一阵寂静之后,皇帝缓缓回到了上座,良久才沉声开口:“你是谁?”
谢棋的脑海里混乱一片,应对“你是谁”这种问题,应该回答的是身份吧?可是出口的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我叫谢棋……”她只想告诉所有人,她叫谢棋,不叫舞姬。
“谢棋……”
皇帝久久没有出声,谢棋却想发抖。也许,所谓王侯将相就是这种只要他专注地看着你,你就忍不住浑身战栗的感觉吧。皇帝已经不再年轻,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可是她却仿佛能看到他年轻的时候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模样。
“开始吧。”终于,皇帝松了口。
谢棋从来没有这样庆幸尹槐选的是剑舞,如果是那软绵绵的水秀舞她肯定跳得浑身僵硬……乐聆在殿上摆开了琴台,三宫比舞的最后一场终于拉开了帷幕:这是一场两个人的舞蹈,没有雅妃的娴雅,没有德妃的俏皮可爱,如妃或者是尹槐在群舞里冒了一次险,他们试图用一个人的剑舞去匹敌甚至是超越群舞。
这是放手一搏,赢则万千荣禄,败则一败涂地。如妃输不起,谢棋也输不起。
《杀阵》起初是和缓的轻音。谢棋拔剑出鞘,在清澈的琴音里挥剑动作,只片刻就把方才的慌张抛到了脑后——剑势本就如破竹,她看不清文武百官也看不清使臣,甚至看不见尹槐的身影,随着乐聆琴音的一个转调她奋力一刺,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一片红——红衣,红裙,红色的剑。她只能看见自己宽大的袖摆挡了视线,如同登云,软而轻浮。
乐聆的琴是透了魂的,谢棋渐渐迷失在其中,手里的剑不止,心却不知去向了哪里。
沙场黄昏,残阳如血,秋日凛冽的风吹起撕裂的旗帜。有人长歌当哭,有人长眠异乡,一样的悲风一样的琴音,一卷锦书万般相思,慈母衣裳染血战甲,守着万里江山的人啊,你何时得归?
琴音陡然转调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除了谢棋。往常练习的时候,每一次转调她都会犹豫几分才能调整剑势,然而这一次她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乃至于自己的思绪!
江山如锦,血浸透疆图。忽闻敌军辱我威威大国!弹丸之地焉能作乱,九千万精兵九千万骑,三千载浮名三千世功业,身埋骨黄土,魂刻在刀上,吾有鸿鹄志,不惧马革裹,汝等焉敢犯!
剑已失控。谢棋早已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在沙场上血洗敌军,还是在大殿上跳那一支取悦外使的剑舞。心中除了被琴音蛊惑的激荡,还有真真切切的杀意,如果真的有嗜血的剑,那么它正在她的手中。琴音再一次降落,恍惚中,沙场渐渐远去,她走到了溪边树林,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少年在树林边练剑。更小的身影慢慢爬了过去,朝着少年露出傻呵呵的笑,奶声奶气开口:“师兄,教我练剑好不好?”
少年停下剑式,皱着眉头看她:“戴上面罩,小心伤口不会长好!”
小小的身影有一张黑漆漆的脸,脸上全是结痂的疤。她却毫无自觉地扬起脑袋笑:“师兄,教我学剑好不好?”
少年愁眉不展,最后叹气:“你把面罩小心戴好,别沾了脏东西,我教你练剑。”
小小的身影雀跃起来,抱着少年的腿一阵磨蹭:“谢谢谢剑师兄!”
谢棋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少年的脸,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就在月前,她跟他学了这套剑舞,她还从他那儿拿了手上的剑,就在几天前,她还亲眼看到他差点儿杀了乐聆——谢剑,长着少年的脸的谢剑——这个,是记忆吗?她屏住呼吸去看更小的身影的脸,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容貌了,就如同她一样。难不成……
《杀阵曲》到了最高潮!
谢棋终于从自己的世界抽身出来,第一次去尝试操控已经跟随这本能动作的剑。这个过程,就是一遍遍地暗示自己:我本来就会武,本来就会……
剑舞已经成了真的练剑,可是殿上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因为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只是一场舞,一场迎接使臣的展现大国风范的舞。直到乐聆最后一个拔高的音为这一曲《杀阵》画下句点,谢棋的最后一式才如石破天惊一般刺向前方。定式,收剑,手还微微在抖,她偷偷把它们藏到了身后。
久久的沉默,余音绕梁。谢棋忐忑地站在殿上,等来的第一个声音是最靠近皇帝的使臣踢翻桌子的咣当声,紧随其后的是他兴奋的声音:“好剑法!和我打一场!我们草原上的人不仅擅长骑射,使剑也是一等的!”
“……我不会。”她干笑。
“你们的人真谦虚。”使臣一脸不满。
皇帝沉默着,谢棋不敢造次,却依旧忍不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小楼,看莫云庭还在不在。却只看到了对面小楼上成群的司舞司乐,哪里还有莫云庭的影子。那一刻,她心头涌起一阵失落……
三宫舞罢,剩下的是评选。决定权自然是在皇帝那儿,谢棋只盼着快点儿出结果,可事实却是皇帝怪异的目光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样。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目光,尹槐有,佳色有,白姨也有……只不过皇帝的目光更为炙热一些,更加让人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