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害怕
第三日,谢棋已经习惯了和乐聆同榻而眠,原本或多或少留着的一点生分,随着这三日的朝夕相对和夜夜相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睁开眼就能看见乐聆微微皱着的眉梢,乐聆睡得并不安慰,睡梦中会偶尔叫几声含糊的谢剑,好不容易在半夜睡了过去,却也是这样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一直到天明。
乐聆的心里也藏了许多事儿,谢剑是一桩,沦为人质的父母是一桩,藏天香是一桩。如果不是谢棋恰巧几次的救命之恩无意中软化了她,她恐怕会来个玉石俱焚吧?
这样毒辣的女子,居然在她床上。
谢棋摸了摸自个儿的鼻子,还好,乐聆现在不会害她了,乐聆肯坦承她知道的过往,其实早就已经承认了她们的主从关系吧。
“天亮了。”乐聆忽然睁了眼。
谢棋被逮了个正着,尴尬道:“是、是啊。”
天亮后,就是迎使大宴了,尹槐的希望,白姨的希望,如妃的希望,所有人的希望……都会一朝见分晓。
“怕不怕?”
怕不怕?谢棋缓缓坐起身的时候在想,梳洗的时候也在想,直到宫婢们如行云流水一样进到屋里,把她当作一个木偶一样地摆弄成一个全然陌生的谢棋的时候,她依旧在想。镜子里的不是谢棋,她没有脸,只有三分神韵。可偏偏所有人需要的也只有这三分神韵。比舞在即,到底怕不怕?
很久以后,她才明了,那个初阳的早晨其实乐聆问错了话,她该问的不是怕不怕,而是悔不悔。
谢棋大半年的记忆从来没有这么鲜明过,她和其他司舞一块儿等候在殿堂对面的小楼上,迎接使节的到来。能够登上这一栋小楼的人都是乐府里出类拔萃的人,三宫选出的比舞人选,她们一个个美艳万分,或而含羞带笑或而妖艳动人,唯一突兀的是她。她戴着面罩坐在小楼最远的角落里远离人群,尽可能地让人忽视她的存在,可是她坐在哪儿,哪儿就会成为所有司乐司舞们目光汇集的地方。
她们不会像下等宫婢那样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眼里的鄙夷和不屑比那些逞口舌之快的宫婢更毒辣几分。
谢棋从来不怕别人看她的脸,却怕人误会面具下有一张如何倾城的容颜,她怕这些女儿家的毒口利舌。她宁可缩在角落里,早早地跳完舞回到如月宫里逗泥猴儿玩。
只可惜,老天爷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一个艳丽的司舞款款而来,娇声问:“这位姐姐可是谢棋?”
谢棋皱了眉。虽然入宫的时候她比其他司舞晚了几日,在乐府时也没有走动,但要是说那个司舞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未免太刻意了点儿。对方的眼里是赤裸裸的鄙夷。这不是搭话,这是挑衅。
“不是。”谢棋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
司舞一愣:“你不是谢棋那你是谁?”
谢棋咧嘴一笑:“我叫乐聆。”
司舞彻彻底底走了神:“那……”
“我叫谢棋。”接话的是乐聆,她先是狠狠瞪了谢棋一眼,而后抱着琴慢条斯理站起身来挡在了谢棋面前,对着那个司舞盈盈行了个礼,轻声细语,巧笑嫣然,“谢棋无礼,方才走了神,怠慢了姐姐。不知这位姐姐有何赐教?”
乐聆貌美,姿色出众,一把七弦琴在手纤纤不落凡尘,想必和传闻中的丑女谢棋差了十万八千里。谢棋几乎是顽劣地用目光挑衅那个司舞:这宫里的女人为什么比外头的看起来柔软,可是骨子里却个个是好斗的个性?
那个司舞渐渐红了脸,指着她的鼻尖老羞成怒:“你分明是谢棋怎说不是!”
谢棋干咳一声,软软答道:“原来你知道啊。知道还要问?”
人群中有人轻笑出声,也有人埋头自顾,挑事的司舞脸渐渐泛了红,最后丢下一个恶狠狠的眼色回到了人群里。谢棋悠悠目送她离开,耳边依稀听到的是乐聆调琴的声响。乐聆说:“你倒是真不怕,还有心思和她纠缠。再有下一次,我不会陪着你闹。”
谢棋笑了,她不是不怕,而是麻木。皇帝亲临,使臣大驾,文武百官位列两侧,花枝招展的妃嫔摆开群芳宴,数不尽的宫婢轻手轻脚地侍奉着,她一个小小的司花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大场面?登上小楼一看,她差点儿就忘记了呼吸。
小楼的尽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继而是宫人拖长的嗓音:“宣仪雅宫司舞司乐——”
谢棋心上一顿,脚下终于开始虚浮。仪雅宫是雅妃住处,宣仪雅宫的司舞司乐入场,这么说……比舞已经开始了?
一对水墨色的司舞徐徐步入对面的殿堂,司乐紧随其后,穿的居然是青灰色的衣衫,女扮男装,个个成了书生模样。小楼上顿时喧闹了起来,纵然是教养出众的一等司舞司乐,也不过是新进不到一年的宫姬,雅妃这第一场舞怎能不让人兴奋呢?更何况她们个个书生打扮,古往今来的舞姬要不是美艳出众,要不是翩然出尘。
司舞中有人窃窃私语:
“哎呀,居然是书生模样……女扮男装做书生,这舞怎么跳?”
“雅妃这次可是花了大心思呢,放手一搏。”
“这次比舞比的可不是舞呢,听说是三妃夺后……谁敢不精细准备?”
“谁说没有,瞧,那儿不就有一个吗?”
不可避免地,几个司舞的目光又落到了谢棋身上。谢棋撇撇嘴移开视线装作没有听见,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口气议论,她们敢讲她还不敢听吗?她并不在意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在意的……
是莫云庭。
她从刚才上到小楼就一直在对面殿上找寻他的身影,可无论是皇帝身边还是尹槐身边都没有他的身影。按理说他是乐官,是这司舞司乐的领头人,尹槐舞师都在,他不该不在啊……不见他,她心慌。如妃的心思,尹槐的心思她都懂,可是她唯一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不在这殿上。几个月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证明她也能入宫,也能继承尹槐衣钵,可是为什么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却不在?
胸口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郁结,她想伸手轻轻抚平它,却换来了更加细微的波动——莫云庭,将军莫云庭,乐官莫云庭,拿刀架着威胁她不许入宫的莫云庭,替她挡去致命一刀的莫云庭。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对他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怀,不明白为什么他一次次冷脸,她却一次次厚着脸皮企图理顺他的毛发,企图他能像其他人一样对她亲近。这种撞南墙的事一次就够了,不是吗?
可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揣着一份讨好的小心思,结果又被他冷厉的目光吓得抱住脑袋狼狈逃窜。
可是如果可能,她仍旧希望他能看到她跳《杀阵》。
“啊,看那儿!”
司乐的琴音渐渐响起,对面的殿上已经排开了十几张案台。在小楼上的司舞们小声的惊呼声中,对面的司舞居然一人坐在一张案台前,提笔写着什么。
谢棋被眼前的情形惊讶得忘记了寻找莫云庭的身影——儒家子弟一样的司舞,青衣书生打扮的司乐,她们居然把金碧辉煌的大殿当成了学堂?这哪里是舞蹈?
乐声悠扬入耳,不如江南小调,不如塞上长歌,那些零碎的音节甚至不成调,只是如春天洒在青砖上的梅子雨,淅淅沥沥洋洋洒洒,一声两声声声入耳,初时不着调,久了却让人仿佛进到了江南的古道上,雨、人、伞、绿草台阶、梅子树下青衣红伞……书声就在这样的情境里缓缓入耳,每一个书生心里都有百转千回,女儿家的读书声比男儿更多了几分缠绵,声声细腻如同要融进江南的细雨中。案台正中的司舞缓缓站起身来,提笔的一瞬间舞步已经开始——谢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步,每一步都轻巧,每一步都玲珑,女子的美和书香融为了一体。所有的司舞都拿着书和笔以一种极为舒缓的动作缓缓把这一场安静的舞蹈表演推向了心灵深处。
小楼上静谧一片,那些西面来的骑马民族,每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傻了眼,酒饮到半杯,他们着了魔一样地体会着这礼仪之邦的文雅浩气。
“雅妃好有心思。”乐聆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谢棋回过神来,咬咬唇说不出话,只是抓紧了手里的剑。这第一场舞就这么厉害,她这速成的剑舞真的能够赢得了她们吗?
乐聆眯眼笑起来,揶揄道:“你怕不怕?”
“怕。”谢棋认真地告诉她。
“有多怕?”
谢棋低头道:“比第一次看到你弄那只虫子的时候还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