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Farewell
季蓝栀曾在很多年后回想,那一晚的雪不是那一年里的最大,可是那样心痛的感觉,是自己一直忘不了的。
忘不了自己在雪中一次次反复叩问自己的心门,忘不了在雪地里茫然地寻找一个或许一直找不到结果的答案,更忘不了那句——
“你多为他想想吧。”
她能否认所有的事情,却做不到否认这句话,否认有关本应该为了施宁晨好的事情。
季蓝栀深知自己爱施宁晨,而且她比任何人都确认这件事,但是此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应该承载很多东西,它不应该只有自己的欲望,不能只有那引人深陷而不自知的偏爱和占有欲。
真正的爱,更应该为对方的以后着想……
施兴辉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但有一句话是对的。
她会因为季戎的入狱,进入失信名单,这个内容将会伴随她整个求职生涯。之后招聘岗位只因为这一项,就会把她pass掉,甚至不需要找什么荒唐的理由。
她到处找不到工作,难道要靠施宁晨一个人养她吗?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凭借那份丢舍不开的爱意反复消磨他吗?
季蓝栀抱着头痛苦摇了摇,鼻间气息带着颤抖,就连她整个人的身子也控制不住哆嗦。
不能,肯定不能。
她闭了闭眼。
不敢想以后。
等回到大厅的时候,邵若絮还在冰凉的椅子上坐着,眼角还残存着泪痕,这也不过是一个晚上,似乎她又多了许多皱纹。
“回家说吧。”
邵若絮从椅子上试图站起来,但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坐着已经太久,又加上精神和体力上的消耗,几乎快要将她吞没。
以至于刚起来的时候,她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是季蓝栀上前扶住她,听见邵若絮口里也喃喃着。
“回家……回家……”
回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家里吗?
季蓝栀苦笑,可是那个看着残败的地方,那似乎是他们唯一能栖息的地方了。
淡淡薄雪里,两个互相搀扶着往前的身影,知道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有生活的囹圄,更有情感上的反复折磨。
-
宛樟市第一人民医院,七层icu看护病房。
施兴辉回来的时候肩膀上还挂着雪,或许是因为步伐太过急促的原因,原本干净整洁的军靴上也沾染了融化的雪水,踩在地面上落下一个脚印。
他透过小小的玻璃看躺在那的施宁晨,一时间心情格外复杂。
他是在乎这个儿子的,不然也不会在高中的时候替他处理那些故意让他受伤的人,也不会在得知他这一身伤回来之后连忙派人调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路,查到他竟然谈恋爱了,还是为了保护一个人才伤成这样。
没想到,那天晚上无意中撞见一伙犯罪的人里面,还会有她的父亲。
世间万般,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今天他倒是在警察局见到了那个瘦弱的女人和那个看着病怏怏的妈,看到她身上一块伤口都没有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所有的伤都是施宁晨替她受的。
想着想着,施兴辉的眉目之间平添了几分难有的戾气,身侧的拳头倏然握紧,眸间闪烁着冷光。
他该说他这个儿子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呢?平时那么独善其身,时时刻刻要强往上努力的一个人。能和他吵架拌嘴从来不需要说几句话就能把他气得心脏疼的人,倒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学会以身涉险了,还弄出一身差点豁出性命的伤口。
结果见到季蓝栀的时候,不还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吗?
他倒没看出来她那里特别了,倒是让他那个好儿子念念不忘的。
对自己这个父亲平时倒是不含半分客气,对待一个陌生人反倒能豁出性命了,这让施兴辉那么一个有些自负的人哪里忍得了?
更何况季蓝栀的家庭普普通通也就算了,父亲还是个获罪入狱的,她以后没有前程了怎么能拉着他儿子一起下深渊呢?
纵使平时施宁晨眼里他对云景阑和施明俊有多好,但始终施宁晨是他的大儿子。他这个父亲就算曾经犯了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爱上那个人然后心甘情愿地跳进一个火坑里,如果他不拉施宁晨一把,那还会有谁会阻止他呢?
手机上是云景阑发过来的一条信息,施兴辉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了手机。他没走开,身子立在那倒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施兴辉忽地笑了,随即换上了一副怜悯的眼光,落在躺在里面的施宁晨身上。
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上赶着来。
他这个儿子,不止生活上磨难颇多,就连情路也是多坎坷。
……
季蓝栀和邵若絮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季蓝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邵若絮阻止了,说是先让她好好休息一下,等到明天醒来之后再说今天晚上的那件事。
她也确实疲惫得不行,于是悄悄把那几件沾了血渍脏污的衣服洗过以后晾在阳台上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直到后背触到柔软的床褥,她感觉所有她隐忍、压抑、努力控制的疲惫全部倾巢而出,涌向她那已经疲软的四肢。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梦里却出现了一张躺在病床上安静的脸,是施兴辉给她看的照片上的内容,上面是为了她受重伤的施宁晨。
所有她不知道他承担的痛苦,都浓缩在那小小的一张照片里,她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施宁晨身上的伤。
她的手指就算触摸,也只是能碰到那块小小的、冰冷的屏幕。
季蓝栀知道可以什么都不听施兴辉的,其实完全可以当作自己今晚谁也没遇到,当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走下去,和施宁晨义无反顾地继续相爱。
可这之后呢?她的父亲入狱,自己的履历上都将写着这一笔,以后的她找不到工作,没有用人单位会要她的时候,施宁晨要读研读博,她的前程难道要一直搭在他的身上吗?
季蓝栀抓紧身下的被褥,抓得褶皱一片。
这样好像太自私了,季蓝栀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迈过这一条线,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拖着施宁晨的脚步。
因为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施宁晨在她心里始终应该是那个一直往高处,往辉煌处走的人才对。
他应该站到那个可以匹配自己能力的位置上,谦虚又礼貌地看待其他人对他的褒奖,不自负,不骄傲,一直往前走。
他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现如今,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和她说你再和他在一起的话,他就到不了那个位置了。
她不能,不能让自己的自私胜过她对他的喜欢。
这个痛苦无比的决定,只能自己去做,可是伤害的却是两个人。
施兴辉说让施宁晨主动提分手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才来和自己说这段话,希望自己如果是真的为了他好就主动亲自斩断这段还没发展多久的情丝。
她隐藏在被子下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季蓝栀感觉自己浑身都疼,尤其是脑海里反复走过这些年。
走过她暗恋的青春年华,走过她年少时期暗恋未果的心酸苦涩,走过与心动之人的再次重逢,走过那段最艰苦的时光。
以为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应,可是现实还是如此残忍,告诉她注定要与一生只心动一次的人分离。
命运何其残忍,在青春时候伤过她一次还不够。那看似已经费心的包扎下,伤口早已经长了腐肉,现在再剜,移除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痛。
这个残忍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要自己做的。
她从来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
“说说吧,他找你什么事。”
已经做好早饭的邵若絮坐在餐桌边,似乎已经等了季蓝栀很久很久,久到季蓝栀会认为她一夜未眠。
邵若絮不是傻的,在看到施兴辉那么大的排场加之身上那么明显的军装,一定是某位军方政要。
不过,她只能隐隐猜想个大概。
在心里的想法还没一个雏形的时候,季蓝栀醒了。
季蓝栀坦诚交代了一切,说了自己和施宁晨之间的事,并告诉他和她前段时间去峡安遭遇地震的事,都和邵若絮说了,但没告诉邵若絮施宁晨的名字。
邵若絮面容看上去十分淡定,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波动到她的情绪。
除了季戎入狱,毕竟曾和他夫妻一场,还孕育下一个孩子。
他入狱,受伤的不过是她们母女俩罢了。
“你也是糊涂啊。”
邵若絮看上去脸色很平静,似乎只是听她说一件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心里的情绪。
“我曾经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的。”
“嘭!”
邵若絮摔在地上一个玻璃杯,声音很大,本就不经摔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的,还有细小的碎渣。
声音乍响的同时,季蓝栀下意识捂上了耳朵。
记事以来,每每当邵若絮和季戎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刺耳的声音,存在于她童年所有魂牵梦萦的梦魇里,那是一段很痛苦的日子。
她没忘记自己的耳鸣是怎么发作的,这件事,她也从来没和邵若絮说过。
邵若絮声色俱厉,眼神像是含了刀片。
“你去峡安,你不告诉我,你找了个和你不匹配的男人,你也不告诉我。”
“在你眼里,你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妈的存在?你是不是早当我死了?之前暑假喊你回来你也是敷衍了事说忙回不来,国庆回家后天天往外跑。”
季蓝栀诧异的目光看向邵若絮,她怎么会那么想?
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位,她的母亲,竟然会这么令她感到陌生。
邵若絮自己越说越激动,手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放在桌子上的花瓶也肉眼可见的晃动了一下。
“是不是上大学了,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就觉得可以彻底展翅高飞,离我远远的?”
邵若絮喊得眼眶发红,可是眼泪一滴也没落下,唇边勾着冷笑,比这天气还要冷。
“你不是想走吗?那你就走,你去看你向往的世界吧,永远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一辈子,别出来了!”
季蓝栀觉得浑身都累,她知道邵若絮一直都是这个色厉内荏的性子,含枪弄棒的话语背后,往往隐藏着那带刺的关心。
她是知道的,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知道了。
只因为太痛苦,施宁晨那边的事本来就让她痛不欲生,现在邵若絮竟然觉得自己当她死了。
原来努力这么多年,拼死考上优秀的大学,拼了命似的努力,努力做到不让父母担心的那类讨喜的孩子,尽管她知道那样的懂事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还是要用这样伤人的话刺伤她。
但她是自己的母亲,她再难过,也做不到不孝;她再悲伤,也不能去恨这样一个把她养大的人。
可她一直没说,这不代表她傻,她什么都不知道。
相反,她清醒得可怕。
邵若絮因为激烈的情绪波动胸口起伏明显,季蓝栀还是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后退一步,深深看了一眼邵若絮,转身从门口离开了。
她夺门而出的那一刻,眼泪从原本干涩的眼角滚下,犹如断了线的珠子,直接从眼眶里掉出来,化在空气里或是落在哪个角落。
这么多年的隐忍、不甘、委屈,好像都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刚到一楼,季蓝栀感觉脚腕有些疼,把裤腿往上一拉,露出了被刚刚飞溅的玻璃渣刮伤的脚踝,星星点点的血冒出来,她却心生一阵茫然。
没去处理脚上的伤,季蓝栀平静地撂下裤腿。她茫然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该去哪。
打开手机,一条短信看得她愣怔良久,于是迈步上了一辆公交车。
钟冉澄:我找贺郁渊问了一下,施宁晨在第一人民医院七层708病房。
他们这一圈人,估计只有贺郁渊才能知道施宁晨在哪里。
收到钟冉澄的消息时,贺郁渊刚坐飞机抵达意大利首都罗马,见她问施宁晨才知道他这个朋友出事了,当时就给施兴辉打了一个电话。施兴辉还纳闷为什么远在国外的贺郁渊竟然知道国内的事,不过之前在了解到那个女孩曾经和他们是高中同学,似乎很多细节就可以串起来了。
他没有隐瞒施宁晨的位置,也算是给季蓝栀主动说的机会。
施兴辉手里摩挲着电话,眼眸渐深。
他那个儿子,如果不在痛苦处再踩上一脚,估计他是怎么都不会放弃的。
但若是已经痛苦了,痛上加痛,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的感觉,也就会更加厌弃这段感情。
为了让他死心,施兴辉下了一剂狠药。
但他或许想不到,他的儿子到底会有多痛,痛到以后的以后,都死死地认下这段感情,也只承认这一段震撼的心动,再没想过重新开启一段新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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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蓝栀风尘仆仆从医院外面进来的时候,天气已经阴沉下来,浓郁得快要滴下墨水来。
电梯一下子到了七层,这一层人很少,但是季蓝栀刚出电梯就听到了一阵抽泣的声音,她的目光平视向前,前方的拐角处过去,估计就是那个正在哭的人所站的位置。
抿了抿唇,季蓝栀走进了旁边的卫生间里,路过的护士走过卫生间门口,拐过去看见有人在哭,连忙问。
“邓小姐,你怎么哭了?”
这层人很少,说话可以互相听见,比如此时站在厕所里的季蓝栀,就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层现在估计只有施宁晨一个病人在,因为她刚刚无意间扫过放在前台的查房记录,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施宁晨所在的708。
邓小姐,记忆里对上这个姓。
季蓝栀笑了一下,她现在知道是邓青稚了。
还以为ktv那次就已经是最后的相见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她的。
就算此刻季蓝栀再迟钝,也或许明白了,这就是施兴辉的态度。
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季蓝栀都不想再去思量,一颗已经在泥地里反复摸爬滚打的心脏,是没有力气爬出泥潭的。
而她,现在就是一个深陷在泥潭里的人罢了。
那护士能知道邓青稚的姓,估计她也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
或许是她一直在照顾施宁晨。
那个时候的她,在干嘛呢?
大抵是在思考如何让他放弃她吧。
那边对话还在继续。
“麻烦问一下……708床的病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是邓青稚的声音没错,还是带着哭腔的。
“啊?病人走了?”
护士急忙推门进去查看,只有一片凌乱的床褥。
“你先别着急,我去调监控,另外通知病人家属。”
乱成一团,什么嘈杂的声音都有。
这时,七楼电梯打开,走进来一位保养得宜的妇人,季蓝栀侧眸一扫就认出来了。
施宁晨的后妈,云景阑。
她可能是走得太急促了,完全没往旁边看,直到走过拐角,然后安慰邓青稚的声音响起。
“伯母,阿晨他……他走了……”
“他离开医院了。”
“你别着急,我已经通知你伯父了,估计他也去不了哪里,很快就能找到的。”
“倒是你,照顾他一个晚上还没怎么睡觉,赶紧回家好好休息吧。我这边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
原来邓青稚哭的原因,是因为施宁晨不在这里吗?
他,肯定伤口还没好,这么急着出院,是想去找谁,还是想见谁?
季蓝栀转身离开,坐电梯下去的时候,看着手机右上角的信号,三格信号,可是手机里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和施宁晨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地震当天互道的早安。
明明就是几天前的事情,却让她感觉能深刻一生。
她打车去了南清大学,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往哪走,学校不让外来车辆进入,司机师傅便将车停在门口。
下车的时候她看见学校旁边新开的店,卖桂花糕的。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三中门口的那家桂花糕,想起那杯热气腾腾的桂花奶茶,可一想起这些,她的脑海里不得不又闪过少年温柔的侧脸,清绝的眉眼。越想,越像在心底藏了一味毒药。
早已蚀骨,早已纠缠成一条荆棘藤。
滚得她心脏都是细小的伤口。
她久久站在那家店前,失魂落魄地愣了好久,膝盖上还没好的伤在隐隐作痛,裤子很薄经不起冷风,吹得她浑身颤栗。
可是季蓝栀就没走,一直站在那,陷在自己长久的、惆怅的思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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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兆生买菜回家的时候,看到了和先前熟悉的一幕。
熟悉得他忍不住发笑,慈爱地看着跑到自己屋里翻东西的施宁晨。
“怎么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上次是想找之前的奖状和证书。”
他弯腰放下手里提着的菜,正要喊睡午觉的吴雅淑起床,手指在门板上扣着。
但是丁兆生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施宁晨,笑容不变继续说嘴里没说完的话。
“这次呢?要找什么?”
让邓青稚等不到的施宁晨已经从医院出来回了外公家,他是今早才醒来的,手机一早就没电了他只能回家充电。
后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疼,细看就能看出男人苍白的脸,连精神都只是刚恢复一点,剩下所有的笑容和看似正常的动作,都带了些强撑的意味。
因为外公和外婆不知道他在地震中受伤的事,他也不打算说。
施宁晨抿着苍白的唇,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得病态,原本潋滟的眸子此刻像是一颗被蒙尘的月光石,透着淡淡的忐忑。
他没瞒外公。
“找那封粉色的信。”
丁兆生笑意微敛的功夫,吴雅淑睡眼惺忪地醒来,看见施宁晨回来也是满脸笑容,下一秒就拿着放在地上的菜去做饭了。
灶台打火的声音格外明显,丁兆生的目光逐渐认真起来。他知道那封信对于施宁晨的意义是什么。
丁咏知还在世的时候,一共留给施宁晨两封信,一蓝一粉,蓝色的是她写给儿子的。而粉色的,是她让施宁晨交给未来打算一起共度余生的女孩手上。
那封粉色的,一直被他妥帖地放在床头的柜子里面,他从未拆开那封粉色的信,有时候思念捱人他实在扛不住,就会拿起那封蓝色的反反复复看,直到把里面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熟悉于心。
他在等一个人,可以有机会让自己交出那封信。
给那封信找个主人,给他的家找一个主人。
所以当他在地震之后醒来,他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家,然后拿着信去找季蓝栀。
他不想再等了,他真的不想再等了。
他,太想见她了。
丁兆生略有些沉默,随即脸上换上了开心的笑容,这是好事,这代表他的外孙有了可以托付一生的女孩,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朝着厨房喊了一句老伴今晚多做两个菜,眸光回到施宁晨身上,两人相视一笑。
施宁晨唇边的笑意扩大,他知道外公的意思了。
他会把她带回来的。
丁兆生搓搓手打开他的柜子,挑了一件白色的外套,拿着在施宁晨身上比划了一下,乐呵呵道。
“你别老穿深色了,古板许多,别吓到人家姑娘,我看这件白色的就很好,穿上精神多了。”
施宁晨盯着那件白色外套许久,眸光缱绻。不过一想到了自己后背的伤,他淡笑着摇摇头,径直上前从衣柜的最边上拿出了一件黑色风衣,直接套在自己的毛衣外面。
理袖口的功夫,他和外公打趣。
“她喜欢我,就喜欢我所有的穿着。”
这句话隐隐有点臭屁的味道,丁兆生没忍住开怀大笑。
“你这小子,小心自信过了头!”
“不会,她很包容。”
施宁晨将风衣袖口处的扣子扣好,黑色的透明袖扣低调暗雅,给男人身上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息。像走在森林中寻觅猎物的猎人,伺机而动又握筹帷幄。
丁兆生看施宁晨的笑带着因为爱和喜欢而生的温暖,暗自点头,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好,能让他的外孙寻得到。
蒸米饭的香味飘在屋子里,施宁晨拿了那封信走出门。
天色阴沉,似要下雪。
施宁晨看着刚充一半电的手机,给季蓝栀拨了个电话要求见一面。
地点在,旧椿巷的清丰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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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季蓝栀久久没回神,望着自己手里的桂花糕,苦笑着往车站的位置走。
她知道,在这个夜里,这份桂花糕,是注定要冷掉的。
有些人,也是注定要,分开的。
……
季蓝栀赶到的时候,施宁晨已经站在那了。
她眸光微凝,过去之前努力搓搓脸,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糟糕。
“你来得这么早,身上的伤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季蓝栀淡笑了一下,伸手想要触摸男人的脸。
手还没触摸到,就被施宁晨轻松捉住,她刚要就此放下,没想到施宁晨往前迈了一步,将脸颊贴在季蓝栀有些发凉的掌心。
季蓝栀唇边的笑明显僵了一瞬,瞳孔的深处是他参不透的痛楚。
真正爱的人,怎么舍得分离。
但哪怕她再爱,如今也应该清楚,应该明白,他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如果以后爱渐深,想要断,也会断不干净。
可是她,对施宁晨,永远说不出重话。
“你干嘛,我手心凉。”
“所以要给你暖暖啊。”
施宁晨说得一脸坦然,眸光含着无辜,季蓝栀明明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可是心底还是狠狠一颤。
季蓝栀仓惶地抽出手,指尖因为不安而蜷缩。
施宁晨只当她羞赧,并没有将这个动作放在心上。
他伸出手拉着她的,大拇指指腹摩挲轻轻季蓝栀的手背,一下一下的,温柔到极致。
“短短,我想给你个东西。”
季蓝栀不想这个时候还收他什么东西,只是委婉地拿出自己刚买的桂花糕,浅笑嫣然地挑了一块拿到他面前。
“一会再给也不迟,尝尝我在大学门口买的桂花糕。”
施宁晨微怔,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桂花糕的事情撇开他的话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意,可他还是努力去忽略。
“好。”
咬着嘴里甜腻的糕点时,施宁晨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太着急吓到她了?一时间有点自责,于是只好迁就她按她说的做。
“好吃吗?”
季蓝栀牵着他的手沿旧椿巷的清丰街走,今天是跨年夜,加上因为今年过年早,沿路的店铺临近假期都已经歇业了,此刻这里倒是显得有些冷清了。
她问施宁晨的时候,目光落在前面的街道上,唇边还是那一抹淡淡的笑。
“没有高中门口的时候好吃。”
施宁晨说的是实话,他一向不太喜欢过于甜腻的东西,但学校门口的桂花糕出名的甜而不腻他也是尝过,倒是所言不虚。
“是啊,高中。高中的时候,吃什么都是幸福的。”
季蓝栀感慨一句,却让施宁晨感觉不太对,季蓝栀今天对他的情绪,像是刻意带着礼貌和疏远,而本来,他们是不该这样的。
施宁晨站定,眸光里带着挣扎,紧锁在季蓝栀的身上,眼神似乎要从她强装的笑意里看出哪怕那么一丁点破绽。
可是没有,她好像戴了一层隐形的面具。
“短短,你怎么了?”
施宁晨开门见山比季蓝栀想的还要快,果然,这么快就发现她的不对劲吗?
季蓝栀在心里苦笑,面上却还是那一副强装礼貌笑意的面孔。
果然自己,不擅长演戏,稚拙的演技能让他看一眼就能识破。
“施宁晨,我们分手吧。”
施宁晨全身像是过了电,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季蓝栀这么会说分手呢?怎么会呢?
他的笑意也一下子垮了下去,随即挂上的笑又带着急切和试图说服自己的认真。
“短短,你说错了吧。”
季蓝栀还是那副淡笑的模样,忍着体内强烈翻滚的疼痛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这下施宁晨的眼神彻底慌乱下来,那是季蓝栀第一次见他慌成那个样子。慌到就连嘴唇也是因为不安而颤动,慌到想要凑近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在空气里一般。但她但凡有多余的选择,怎么会忍心让他这副从来没有过的样子是因为在她提分手的时候才换上。
“短短,不闹了好不好,嗯?”
季蓝栀没回答,往后退了几步,不想再和他深情的眼对视,她怕她心软,她怕自己舍不得,舍不得和他分开。
于是她选择透露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
“你知道吗?施宁晨。”
“我当天在你回来之后收到了我父亲入狱的消息。”
施宁晨眼波巨震,像是碎了一地被人打散在四周的梳妆镜。男人薄唇轻颤,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又少了几分先前仓促赶来的红润。
伤口在此时从隐隐作痛,再到疼痛的范围逐渐扩大,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虚弱。
“我父亲入狱的时候,你父亲就在一边,他亲眼看到了我父亲被捕的整个过程。”
这些话都是真的,但她没打算在这件事上怪施兴辉任何,她知道是季戎太贪婪。
“我以后的履历上都将写着我是一个犯罪人的女儿,我会因为这个找不到工作,被人议论说道,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议论我身边每个人……”
她清冷的目光落在施宁晨身上,唇瓣微张,一字一句道。
“包、括、你。”
“我不在乎!”
施宁晨低吼着,眼眶里的眼白渐渐染上猩红色,他忍不住一上前,双手握紧季蓝栀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你觉得我会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吗?”
“难道在你心里,短短,我们的爱扛不过那些人的议论是非吗?究竟是谁替我们过日子?嗯?你告诉我,究竟是谁!”
他手上的力道很重很重,而季蓝栀的左肩膀之前被石块砸中淤青了一片,此刻被他掌心包裹,渐渐泛起疼痛。
可是,哪有她心里疼?
季蓝栀视线有些模糊,她知道那是她不争气的眼泪,可她不想去擦,于是任凭眼眶撑不住眼泪的重量,啪嗒啪嗒掉下来。
施宁晨本来是很生气的,可是看见她的眼泪,他带着怒火的眼底闪过一抹愣怔,于是手上的力道渐松,原本锢着她肩膀的双臂垂下来。
他看到她落泪,心就开始疼。
那种心疼,让他不忍再逼问她。
施宁晨有些懊恼地偏过头,不想让自己的怒火灼伤她。
他的眼睛闭上,剧烈地喘息,落在空气里化成白色的水雾,氤氲在眼前就连心爱之人的模样如今也开始走向陌生。
季蓝栀接着说,没去擦流到脸颊的眼泪。
“难道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一个父亲入狱的女朋友吗?”
“施宁晨,你觉得这样脆弱的爱情如何扛得住那些议论?”
“还有你的前程,不要了?”
施宁晨死死咬着后槽牙,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狠戾到快要将自己吞没,那眼神里夹杂着痛意、不解,还有什么情绪呢?季蓝栀突然看不透了。
他说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似的。
“我、不、分、手。”
他完全不接她的话题,只是执拗地一遍遍说着。
他说他不分手。
“施宁晨。”她冷静喊他的名字。
施宁晨头一次不希望她喊自己的名字,是在这个时候。
他偏过头不去看季蓝栀的目光,多看一眼,心就无比痛。
“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名誉,但我不可能不在乎,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永远不希望那些本不属于你的风浪席卷你在的那处本该宁静一片的海湾。”
季蓝栀再笑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温暖的事情,让她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意,她红着的眼眶看向施宁晨,目光里是不再掩饰的不舍得。
“喜欢一个人,是希望他越来越好的。爱也从不是只有占有欲。”
施宁晨站在那,嘴唇死死抿住,听到她说喜欢自己,目光陡然升起一阵不会被熄灭的火焰。
他抬眸,很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和他一样的缱绻柔和。
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上前用力抱住她,力道之大让他刚抱住季蓝栀就感觉后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再次染红了原本就薄薄一层的纱布。
但他不想松手,也不想放开力道。
他想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季蓝栀的手没往上伸,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话快要说明白了,她知道他们要分开了。
她笑着,努力压制住语气里快要遮掩不住的哽咽。
“施宁晨,别再来找我了,别再来了。”
你知道吗?你以后应该一路坦途,恒久热烈,不要让我一个路过你生命里的人,熄灭了你的光。
那样我会后悔,后悔遇见你。
我希望你能不让我后悔,不让我后悔爱你一场,我的少年。
施宁晨听到她说别再来了,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缱绻地蹭了蹭,离开的时候,上面落下两滴晶莹。
季蓝栀见他松了怀抱,笑容更加灿烂,那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装出来的灿烂,心疼得快要死掉的灿烂。
一辈子经历这一次就够了。
“你知道吗施宁晨?你要自信,你要坦荡,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可我心疼,我在乎。”
季蓝栀踮脚给他理了理风衣领口,仿若是一件情侣之间增加感情的小事。
可这样只有情侣才能做的事情,大抵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做了。
“因为我爱你。”
这句我爱你,他们都知道,太沉重了。
“所以你听我的吧,别再来了,别再来找我了。”
别再来了,施宁晨。
走好你以后的路,永远,永远不要回头看。
一直没开口的男人仿若成了这快要下雪的日子里唯一的缄默存在。
施宁晨陷在季蓝栀的话里走不出来了,他像是被拘在中心的鱼,烈火烹油的痛苦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才能感受得到。
可他偏偏是那条最清醒的鱼。
她既然已经决定,已经替他做好了决定,那他申诉,他不愿意,还有用吗?
施宁晨唇畔逸出苦笑。
短短啊,你在这件事上,还真是霸道。
霸道地替我做了决定。
施宁晨想到这忍不住开口,眼里似乎还是那么深情,那么温柔地看着她,好像这一辈子看不够似的。
可这样本该让她熟悉的温柔,看起来却是那么陌生。
季蓝栀忽地觉得,她看不懂施宁晨眼底的情绪了,他好像重新恢复到那个和她是陌生人的情绪里面。
但这股陌生,她倒也熟悉,以前的暗恋,就是这样的陌生。
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离他还要好远好远,远到她在后面苦苦追赶却连他的衣袂也抓不住。
熟稔得让人想要落泪。
“好,你让我在乎自己的名誉,我就如你所愿的在乎。”
下一秒,他的目光像是骤然收紧的口袋,将她狠狠圈在里面。
他的声音也顷刻间沉下来。
“不过,季蓝栀,我不会放弃爱你,这一点,你给我记住了!”
季蓝栀苦笑着别过头不去和他对视,都到这个地步了,何必彼此折磨呢?
天空开始飘雪,就连雪下的也是这么是时候。
适合分手的景色。
施宁晨收敛了压在女孩身上的沉重气息,眼里的浓重翻滚的情绪渐渐如同潮水般退去,唇边时常带着善于逗她的戏谑笑意如今也变成了自嘲的笑。
施宁晨的笑容早已经垮下去,现在留在脸上的都是落寞。
他真的,永远,永远拿她没办法。
冷风里,她听见施宁晨说:“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会很难熬。”
直白又露骨的话,他们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就这样说,但现在这个场景下他依旧没变腔调里带着调侃的意味,倒是让季蓝栀一怔。
下一刻,她感觉到对方火辣又坦诚的视线。
“你呢?会因为我不在偷偷哭吗?”
他好像在等这个答案,又好像不想等了。
因为他知道,等不到了。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不信,于是自嘲着摇摇头:“你都分手了,怎么会呢?怎么会为我哭呢?”
“好像这些问题,都不太重要了呢。”
没有给她任何“辩白”的时间他就下了定论,于是季蓝栀抿着唇没说话。
施宁晨似乎也不再期待她能给他什么自己想要的回应,于是自顾自将自己的“戏”演完。
他恢复了唇边好整以暇的笑容,张开双臂,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站在季蓝栀面前。
施宁晨舔了下唇,眼光潋滟,怎么也不像是分手之前会表现出来的神情。
可是他的心好疼,疼得快要死掉。
后背的伤口,也是痛到无孔不入。
“那就再抱一分钟,我们就分开。”
季蓝栀也不知道自己身体会那么麻木,听到他说这番话,自己身子感觉动不了,还是他将自己抱住的。
熟悉的清冽气息一闻到,她好像就想落泪,那是一种很纠缠挣扎的痛苦情绪。
她的目光呆滞,直愣愣地望向前方,看到了从天空飘落的雪。
耳畔那么温热滚烫的呼吸,身上被那么温柔地环住拥抱,以后都不会属于自己了。
这最后一分钟,就是告别了吧,施宁晨。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一分钟漫长又短暂,这一分钟,他们都知道彼此属于彼此,没有外界一切纷扰和嘈杂。
所以这个拥抱纯粹得不像话。
季蓝栀刚想退出他的怀抱,施宁晨猛然伸手揽住她的后颈,让自己的额头和她的额头贴在一起。
霎时,呼吸都被拉近,眼神下的情绪都不必再掩藏。
所有潜藏的爱意,弥散在风里被人丢弃的痛苦,再也无法说出口但是昭然若揭的爱意。
都一览无余。
施宁晨唇角微勾,看起来是那么无懈可击。只是眼神的落寞,失掉了他原本的直率。
“在峡安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我说我爱的那个人,我不能放弃她,除非她主动放弃我。”
“可是短短,怎么办?”
“我现在好像被人主动放弃了。”
季蓝栀喉头仿佛被扼住,发不出一点的声音,她心痛得快要昏厥过去,膝盖上残余的伤口此刻长满了锋利的倒刺,反方向地戳进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施宁晨,不要再说了。
施宁晨没等她回答,说了最后一句话。
“以后没有我的日子,你也要快乐。”
男人说完这句就放开她,后退好几步直到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笑着看她。
“走吧。”
季蓝栀麻木地转身,不敢再去看施宁晨的眼睛,只是背过身往前走。
看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尽头,施宁晨倏然间痛苦地弯下身子,后背的伤口此时全部崩开,血早已经渗透到他后背的风衣处,如果刚才是他先走,背过身肯定会被她发现的。
那个傻丫头,不知道分手要做决绝一点,还要他来教她吗?万一看到他后背的伤心软了,今天不就白说了?
施宁晨勾唇艰难扯出一抹笑意,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雪开始下大,雪花飘落到男人的后背,沾染那一片血腥气浓重的部分,融化后顿时滴下一滴滴红色的水珠。
后背的伤口那么大,如果穿白色那么明显的一片血迹,那傻姑娘还不得心疼死?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穿了那件黑色的风衣,这样看起来伤口才不那么明显。
雪花落在他的后背上,融化成血水往下滴,在地面上烫出一块块红色的疤。
还有的血水砸在他的手上,施宁晨淡然抹去,指腹隔着衣料摩挲揣在怀里的信。
还好没弄脏。
……
走在街上的季蓝栀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施宁晨,你知道带着笑心痛是什么感觉吗?
这天下了很大的雪,季蓝栀抬头的时候,就看见雪花在路灯撒下的灯光里飘得特别慢。
慢到她差点以为,整个世界都开了慢速键。
今天是跨年夜,每个家庭团圆坐在一起,而窗外的她沿着格外冷清的街道走。
好像每一步迈出去都需要耗尽极大的勇气才能做到。
纠缠在一起的电线上铺了一层白雪,迷蒙的灯光催人目眩神迷,快把她溺死在这一场雪里。
居民楼里暖黄的灯陪伴一家人开心的笑声,可是这种开心,是季蓝栀拼了命也融不进去的。
从来幸福,圆满,得偿所愿这些美好的词汇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季蓝栀,二十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吗?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眼睫上,臂肘上,直到眼前的灯光也柔和成被水浸透的纸团一般,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虚幻。
施宁晨,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就这样被这场雪掩埋掉所有的一切。
如果能忘了,就更好了。
就……
更好了……
施宁晨,没有你的日子。
我不会再快乐了。
永远不会了。
-大学篇:逢暗遇明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