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地震
宛樟市,市中心大酒楼。
施兴辉刚结束一个应酬,许是酒喝得有些多,他总感觉太阳穴的位置发胀。
和他一起走出来的是市公安厅的厅长,衬衫下是微微隆起的腹部,头发抹了点发胶,弄成了一个往后梳的发型。
“首长,我已经备好了车,就在门外。”
厅长不只是喝酒喝热了还是心里想着什么事,抬手擦了一下额角的汗,面上带着官家的客气,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很好。
“好,你也是,别回家太晚。”
施兴辉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似乎让人猜不透他的任何情绪,面庞轮廓坚毅,没有表情也可以做到不怒自威。
这位首长家里的秘辛,略有所耳闻的人倒是听过一点,但哪里是能外人随便议论的?
施兴辉也知道家里的事情繁冗,还有那个与他隔阂了很久的儿子。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自己所有的脾气情绪都给了他那个大儿子,那个不如从前听话懂事的儿子。
越想这些,就越是头疼,也不知道最近是怎的,他总是梦见丁咏知,那个已经去世了很久的人。
施兴辉一直觉得自己的感情淡漠得吓人,丁咏知这个人,对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两个人自结婚以后处处相敬如宾,仿佛有层层礼仪条框限制着他们,所以他们在别人眼里总是像客人一样相处,处处带着客套。
他似乎还能依稀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一腔的热血,处处反骨不信命,在军队里养成了一个坚毅刚强的性子。
所以他其实并不喜欢丁咏知那样柔雅性格寡淡的人。那个年代的婚姻大多都由父母包办做主,他本来也不想在情爱上多花些什么心思。当时一眼看中女人昳丽的容貌,和父母说就她吧。
那就是她吧。
丁咏知看着他,笑像开在角落里的花朵,一尘不染,她柔声说了句好。
那个情绪懵懂又情窦初开的年纪,施兴辉逆着人流企图在某处能够挥洒自己的热血,娶妻生子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于是他一直往上努,走到了今天军区首长的位置。
在施宁晨小时候,自己虽为父亲,但是能够见到他的面甚是寥寥。因为长时间不见面的关系,导致他每一次见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似乎都在看一个完全陌生血缘的人,他记得施宁晨第一次喊他父亲的时候,丁咏知坐在一边笑了。
那女人即使是笑也是不露齿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那似乎也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施兴辉淡定自若地偏离了视线,垂眸看向还小的孩子,伸出手碰了一下小男孩的脸蛋。
施宁晨还小的时候就被他放在军队里,和新兵营那些新兵相处,那么小一个娃在比他高许多的人里愣是强忍着泪水没哭。
施兴辉晚上忙完才去看他,新兵结束晚训准备洗漱休息,只有一个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小男孩坐在树下,愣愣地发神,却不曾抹眼泪。
夜风渐凉,施兴辉什么也没说,施宁晨什么也没问,无声地被他领回去,不发一言。
他做事情从不后悔,他施兴辉的孩子,怎么能软弱,怎么能够逊色,怎么能够少不经事。
丁咏知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二话没说直接跑到军队里找他,或许因为她说话从来没有大声的习惯,导致冷不丁放开音量还没等说几句就开始咳嗽个不停。
那也是施兴辉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样子,红着眼眶似乎要冲上来和他拼命一般。
他皱皱眉,似乎还是没后悔自己的决定。
施宁晨十三岁的时候,丁咏知因为疾病身体一下子垮了下去,没多久就病逝了。
这个曾为他生孩子的人,这个和他保持了夫妻关系快二十年的女人,一下子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是因为去世,他还有些不适应。
若是问施兴辉这一辈子有没有一件事情,哪怕后悔那么一秒。如果曾经的他可以肯定说没有,那么在丁咏知去世的那个下午,他第一次后悔了。
那时弥留之际的丁咏知直起了身,干裂的唇边带着淡笑看他,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再蕴藏对待他本来有的情绪。
她只是笑着,笑着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夕阳缓缓在天际间铺展,给原本湛蓝的天空灌下了一瓶橘色墨水。她将视线移向窗外,声音气若游丝,却格外清楚地落在他的耳朵里。
“给阿晨上户口那天是我自己去的,也许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丁咏知捻着衣角,是怀念,更是在告别。
“那个时候,你似乎在忙,似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每时每刻都在忙,忙到我总觉得你会是这世界上最辛苦的人了吧。”
丁咏知保持着语气里的冷淡,唇角的笑意没落下。
“孩子一出生,名字我就想好了。”
她用力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留下了一道疤,从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到她去世,一直陪着她。
“我从产房被人推出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我麻药劲过醒来的时候刚过七点,一醒来我就下意识地在病房里找他。”
“结果那孩子就在我的床旁边,他满足地酣睡着静静躺在那。”
“你知道吗?那一刻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可你呢?你有为这个孩子的降生而喜悦吗?
想起施宁晨,丁咏知眼神不再那么空洞,似乎有一阵磅礴的生气在她眼中缭绕,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那个时候,窗外日光升起,那和煦的、不刺眼的冬日初晨照在我盖着背的身上,阳光爬上我的指尖,落在阿晨那用小棉被包裹的襁褓上。”
“你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才这么大。”
丁咏知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小,眼眶似乎有泪意汹涌。但她没忍多久,任凭泪水一滴滴往下砸,洇在白色的被罩上,烫下一个个浅色的洞。
施兴辉沉默,他确实不知道。
丁咏知不在意他会不会有个回应,只是淡笑:“那个时候,我看见原来最冷的天阳光才会是最温暖的。他就叫宁晨,在冬日一个安宁的早晨出生,一段永不逝去的和煦晨光。”
这些,如果丁咏知不曾说,那么施兴辉注定一辈子都不曾知晓。
然后她和他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对阿晨好点,就算不喜他,也不要让人欺负他。”
施兴辉沉眉,但他好像还是没做到。
丁咏知坐在病床上喟叹了一口气。
“真遗憾啊,再也看不到我最喜欢的冬青树了。”
那么瘦弱的女人,看上去羸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最后似乎只是在他的生命里轻飘飘地掠过一瞬,短暂地绚烂过就离开了。
他那么一点的后悔,大抵就是不曾有过听丁咏知说他因为不在乎而错过的全部,有关他们母子的事。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一辈子都没有了。
丁咏知去世之后,云景阑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开始变得不同。
她不像丁咏知性子寡淡不多说话,倒是个能和别人聊得来的,像跃动在光里的太阳,活泼得不现实。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自然觉得新鲜,于是就这么把她留在身边了。
云景阑是丁咏知的表妹,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像,施兴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恍惚,如果丁咏知的性格和云景阑差不多会是什么样?
他不受控地想下去,越来越不可自拔。
后来他有了第二个儿子,施兴辉似乎才找到父亲应有的慈爱来对待他们。可是施宁晨成长到他已经不需要他迟来的关心。然后少年彻底走远,带着和他曾经很像的反骨一点点走远。
只有这一点,最像他。
少年这一走,就真再没回过头。
入夜渐凉,施兴辉站在门口抽了一会烟还是没上车,不知不觉想到了许多和以前有关的事,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掐灭烟头,他正准备走,余光瞥向路边啤酒烧烤店的几个人,视线微凝。
他们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反复推搡。施兴辉看见那位公安厅厅长还没走,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对方疑惑地看向那几个人,无意间看到了他们手上的东西,瞬间脸色都变了,立刻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难看。
施兴辉上车,透过玻璃看见一堆公安人员往那几个人的位置走,瞬间将那几个人控制住。
他开了车窗,透进来的冷气让他皱眉,可是他没关窗户,静静阖上了眼。
这一夜,宛樟市的某些家庭,某个人,发生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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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蓝栀和施宁晨往回走的时候,两侧的道路静谧,只是风有点大,把地上被压倒的野草竟也给掀起了。
施宁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方承认自己的女朋友就是她,后来大家心领神会都不再说有关的事情,两个人走在山间异常惬意。
“你比我勇敢。”
季蓝栀和他说,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挣扎,揽着他的手紧了些。
施宁晨薄唇微扬,将她的手往下拉,一直拉到被她揽着手臂下的掌心,干燥温热。
他的手可比他的胳膊更适合牵着。
“其实我那个时候没想什么勇敢不勇敢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
“我看见你失落,不能什么都不做。”
施宁晨腾出来一只手去摸她的头顶,微哂着说。
季蓝栀心中一阵甜蜜,垂下眼睑时感觉眼前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施宁晨,如果可以抉择,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冷不丁冒出来这一句,施宁晨倒有些哭笑不得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还顺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好端端的,说什么分开不分开的?”
季蓝栀没接话,只是站定脚步很执拗地看向他,努力通过眼神告诉他,自己有多坚定。
施宁晨停下脚步重新握紧了她的手,唇边浮现一抹无奈的笑意。
“好,不分开。”
可能山谷里的风都在为他们无声哀鸣,因为就在一个不远的之后,他们或许要背弃这句现在听起来如此温暖又带着真情实意的话。
大抵现实的残酷,就是让那些因为温暖而开花的爱饱经风霜,然后看曾经海誓山盟的两个人还会不会吹散上面的灰尘将其重新心疼地拾起。
……
等他们回到民族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天上还是灰蒙蒙的。
季蓝栀正抬头看着这片阴云密布的天,突然有大群的鸟从山间飞出来,伴随着阵阵叫声,听起来有些瘆人。
风越刮越大,直到把旗杆上的红旗都吹得鼓动。
施宁晨往身后看了一眼,眼神幽深,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快点回去拿重要的东西,然后和校方方面说一下马上通知所有人,随时准备操场集合。”
季蓝栀愣在那,脑中有一道白光闪过。纵使她不能准确判断,但是平时课外阅读里拓展的东西她多多少少也看过些。
来到这里一直是和施宁晨,却忘记了峡安这个地方,是在地震带上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不能拿所有人的安全性命去赌。
她唇瓣轻颤,忙不迭说好,于是就想拉着他一起走。
施宁晨把她往前推了一下,宠溺的声音在她耳边:“乖,你先去。”
季蓝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知道现在耽误不起时间,于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教学楼里跑,不敢慢半步。
施宁晨见她跑远,笑了一下随即望向天空中盘旋的飞鸟,面庞一点点爬上冷冽。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于是朝着另一方向跑去。
季蓝栀一鼓作气跑上楼和老师说明了情况之后,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早早软了下来,差一点就要跌坐在地上。
她看着学校内快速地部署,稍微松了口气,正想去找施宁晨,目光一转好像看到一抹白色的衣角。她想起什么似的下楼往自己住的地方跑。
学生正在大批大批下楼,楼梯间里全是脚步哒哒哒哒的声音,像一条紧紧捆住心脏的布条,勒得人喘不过气。
还没等季蓝栀跑到门口,一阵战栗自脚下向上蔓延,用极重的力道顶着她全身的神经。
那一刻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她看着眼前的门变形,锁被扭开,屋子里的摆设也在摇晃。
季蓝栀浑身发冷汗,不敢想如果刚才施宁晨没让她上去提醒,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不过眼前她只能扶着摇摇欲坠的门框企图稳住身形,上面的板子正要坠下一双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
掌心微热,带着因为紧张而生的汗,蒙在女孩的眼睛上氤氲潮湿。
她感觉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狭小的区域,随后便是巨大的倒塌声音,飞落的烟尘进入她的口鼻,呛得她不停咳嗽。
耳边是人群喧嚷的声音,夹杂着细碎的哭声和歇斯底里的大喊,但是最令人恐怖的,是建筑物坍塌的巨大轰鸣,震得她耳朵生疼。
倏忽,季蓝栀的耳边传来一道闷哼声,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正要拿下他挡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天旋地转之间,地面晃动得更为剧烈,可是那双手始终没有偏移半分,她用力也拿不下。
鼻子里全是灰尘,她被呛出了眼泪可是喉咙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只能呜咽呜咽试图说什么,可都是徒劳。
四周黑暗,季蓝栀能感觉到自己肩膀被一块水泥石块砸中,钝痛慢慢传来,蔓延进她的四肢。
她身上有细小的石子落下,知道是因为身后的人替她挡下了更大面积的重物。
季蓝栀的眼泪落下来,烫湿了施宁晨的掌心,她用力发出声音。
“施宁晨,你让我看看你……你让我看看你……”
他死死把季蓝栀扯进自己的怀抱里,捂紧她的眼睛,从施宁晨寻到她那个身影开始,地面就已经晃动,他知道来不及了。
施宁晨什么都没想就冲过去把她拽到一个三角区,但因为地震一开始晃动太剧烈,三角区的承重墙也不堪重负,他只能死死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本应该落到她身上的重物。
“傻瓜,我脸上都是灰,再说四周这么黑你看也看不清。”
“乖,我没事。”
刚刚有一个类似长条形的石板正好砸到他的后背上,板上的钢筋直直戳进他的后背,肩胛骨一动都疼,那一瞬间,喉咙处隐隐有血腥气上涌。
他缓缓呼吸,努力调整好说话的语调不让怀里的她担心。
其实早在他刚刚冲过来的时候,那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浑身的意识只有一个,不让她受伤。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情里,他栽了,还栽得不知不觉,情根深种。
施宁晨似乎有些累,安慰好怀里的女孩轻轻闭眼。
如果爱是,如果爱是……超越保护自己的本能。
那我只希望你平安。
短短,我只要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