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苦涩
看台上风有些大,季蓝栀将校服外套盖在膝盖上,偶尔风吹起衣服的一角又被她用手压下。
她远眺,可以看见沙坑跳远和跳高正在比赛的队伍,跑道上有女生带着相机给同学们拍照。
施宁晨往下走了几阶找了个还算挺偏僻的位置坐下,可即便如此,季蓝栀还是能够注意到他,或者换句话说,她一直在看他。
哗哗声从她的身侧响起,季蓝栀偏头去看,原来是她旁边的座位上被一瓶矿泉水压着几张运动会的流程时间表。
她伸手拿了一张,目光直接落到最后几行的文字上。
男子一千米在女子八百米之前,使用的是不同的起点,但终点的位置相同,时间没差多少,几乎是同时起跑的。
手里的纸张还在随着风飘动,发出声音入耳,此刻竟然如此清晰,清晰到呼吸声都可以听得到。
季蓝栀抓紧那张纸,广播台还在一个个朗诵着同学们投稿的加油词,但因为操场声音太过嘈杂,个别的字听不太清。
突然音响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和季蓝栀耳鸣发作的声音太像,她没忍住捂住耳朵,微微喘气缓解心脏那一瞬间传来的不适感。
响声持续了不到十秒,然后下一位朗诵的加油稿声音足足比之前大了一倍,瞬间淹没了操场的声音——
“亲爱的某位同学,希望你在比赛中发挥出自己的水平,愿你取得令自己满意的结果,我为你加油,为你感到开心。”
到这里广播员还没有说完,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含笑。
“落款是,一个喜欢你的女生。”
没有告诉她是谁,她也没说他是谁。
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秘密。
语毕,不只是操场上,甚至是坐在看台上为同学们加油呐喊的同学全部发出了哄闹声,还有一阵很附和的掌声,有的男生吹起了口哨,一脸好奇。
“卧槽,这是谁啊这么勇,这不等于直接告白了吗?”
“广播里说的那人会是谁?让我看看在哪?”
“算了吧,人女生都没署名,估计是默默喜欢吧,借着广播的机会传出去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了。”
“啧,连名字都没留下谁知道她是谁?”
“或许这就是暗恋吧。”
“暗恋有什么意思,不能说给恋的人听,能算什么喜欢?”
交流着的两个男同学嗤笑了一声就走下看台,和季蓝栀擦肩而过。
不能说给恋的人听,能算什么喜欢。
这句话真伤人,仅仅只是听着就让季蓝栀仿佛感受到了那种暗恋无果的难过和绝望。
她不知道广播里的那位女孩子到底是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才会让她难以用直接说的方式聊表自己的心意,假借广播员的声音多么勇敢说了一次。
非暗恋者不知道暗恋的苦,就像他们男生不懂而说出的那句算什么喜欢。
怎么不算呢?难道喜欢就要让那个人知道吗?
难道如果不直接说的人就不能算喜欢着你了吗?
季蓝栀的胸口传来一阵窒息的感觉,她微微昂头,眼睛如同被烈阳晒过,干涩得不行。
可就是这样不见天日的喜欢,的确带给了她很多正面的东西,让她觉得她对他的喜欢沾了光。
她颤抖地拿起那张多余的比赛流程表,翻到背面空白的部分,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右手握着笔往纸上写了一段话。
季蓝栀拿着的纸下面没有可以垫着的东西,她只好垫在并拢的腿面上。因为存在空隙,刚开始落笔的时候笔尖直接戳破了如此轻薄的纸张,就连一笔一画也歪歪扭扭,全然没有平时作业本上的字好看,仿若她笨拙却又真诚的心意。
午间燥热,季蓝栀额角出了些汗,但没有抬手去擦。因为她一松手看台上的风就会把那张她写好的纸吹跑,就算汗珠砸在刚刚签字笔留下的黑色痕迹冲淡了一点,可她目光仍旧认真,握着笔的手也越发紧。
待她收起那支笔,阳光洒在那张有些泛着褶皱的纸上,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亲爱的s同学,今天是你参加比赛的日子,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祝福想赠予你,但都感觉不太够。可能我的话有些矫情但也希望被这人群里的你听到。
希望你恒久热烈,希望你一直无所顾忌地向前奔跑,希望你前程似锦。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知道这浩瀚人海中,有一束目光会始终看向你就足够了。”
她甚至没有落款,整张纸上唯一能透露的信息就是那句“s同学”。
季蓝栀站起,这时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但这却是春风,是一年四季最柔和的春风。
她从未有如此畅快的一刻,从未有如此勇敢的一刻。
走下看台的时候,季蓝栀仍旧拿着那张纸,从操场中间穿过的时候她曾与很多人路过,路过说笑的他们,路过加油呐喊的他们,路过某个女孩偷偷凝望穿着标有号码衣服的男生。
她曾与这些或多或少心里带着点秘密的人路过,就连她自己甚至也不能独善其身,心里同样藏着一个秘密。
它始终动人,是它驱使着自己迈出坚定的每一步,它是那样耀眼,甚至有一瞬间照亮了我。
季蓝栀脚步微顿,鞋子的边缘没在人工草坪里,被一片绿意萦绕。
这一刻,她望向阳光,虽然刺眼,但是她想成为更好的她自己一定会比这样的阳光更加闪烁。
等季蓝栀登上主席台的时候,看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正在念加油稿,她寻了个空隙递给那个女生,和善地笑:“同学,可以在一会男子1000米比赛的时候念吗?”
那女生面露讶异,接过季蓝栀手里的纸条并没有急着拆开,朝她笑笑:“好。”
道谢之后,季蓝栀看了一眼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比赛了,要提前十五分钟去检录处检录,于是她步履匆匆往台阶下走,转弯的时候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差点撞上来,好在季蓝栀及时躲避才得以闪开。
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往回跑,而这时那个男生回头,用一阵阴测测的目光注视女孩离开的背影。
李周然刚才就觉得这个女生眼熟,等到她的背影越跑越远,他眯了下眼睛才想起当时自己在体测的时候撞到她,还被那个高二的人逼得不得不道歉,至今在他心里窝着火。
今天别让他再见到那个男生,不然他一定要让他好看。
他抹了下鼻子,冷哼一声,眼底满是阴郁:“呸,上次的事情没那么快结束。”
当时道歉的时候他本来就带着一肚子的不满,要不是当时被施宁晨禁锢着手腕让他动弹不得,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道歉的。
想起这件事他就气得牙痒痒。
后来他和高年级的人打听这个人,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施宁晨,问了他在高二的表哥,才得知这个男生不太好惹的原因是他的家境有些特殊。
但是李周然始终不以为意,一个高二的男生能掀起什么风浪,想着寻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轻哼了一声,他继续插着兜往前走,直到路过一个人旁边,他再次听到了令自己格外咬牙切齿的名字。
“短短,男子一千米是不是快开始了?”
对面的人回应了什么,钟冉澄继续道:“诶我知道,施宁晨参加的男子一千米,他估计已经去检录了,一会紧接着就是你,我先给他加油就去跑道终点等你啦。”
停顿等对方说完话之后,钟冉澄回了一句“好的挂啦”就切断了电话,脚下生风步履飞快地从李周然身边离开,但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脸上充满阴郁的男生。
李周然听见了聊天内容,唇角勾起一个阴测的笑容。
施宁晨,施宁晨,这个让他仅仅只是听到就不爽的三个字。
男子一千米么。
李周然抬手打了个电话,本来还在放肆地笑着,只是电话接通之后那笑容略微有些收敛。
“表哥,我记得你也报了一千米的项目来着……”
-
台上念加油稿的女生和旁边的同学说:“我去个厕所,你帮我收一下之后上交的加油稿,谢谢啦。”
她没有注意的是,在她刚刚转身之后,她拜托的那个同学刚好转身和别人交流了一句什么。
于是放在手边的那张刚刚季蓝栀给她的纸张就这样被风无情掀起,那样如同轻灵般在空中跃起,以极其快的速度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因为那张纸还折着,除了写字的主人,就连风都不曾一睹真容。
彼时湛蓝的天空里拥进一抹极其迅速消逝的白,它原来越远,直到再难用肉眼去捕捉。
女生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女生跑步比赛马上开始,可她再也没找到那张季蓝栀拜托她读的纸条。
“明明刚才就放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
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上,季蓝栀看男生一千米已经开跑,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十分迅猛的速度冲出去,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赶超到第一名,别人不知道的觉得他是在稳住前面的速度,实际上季蓝栀知道他是个厚积薄发的人。
就像当时他并没有透露自己参加竞赛的一点一滴,最后却取得那样瞩目的成绩。
他真的从来不在乎别人会有多少目光和压力在他身上,因为他选择了不在意,选择了忽视那些子虚乌有的评价和议论。
他的人生,走得果敢又顽强。
一时间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女生八百米的枪声响了三四秒季蓝栀才反应过来追上去。
不出意外,邓青稚依旧跑在她的前面,但是刚跑了不到一圈,似乎是上次的伤势对她还有不小的影响,她的步伐渐渐慢下来。
季蓝栀额角的一滴汗落在眼睛里,泛起沙沙的疼,像是被毒虫噬咬一般,让她脚步也停滞了一瞬。
可也就是这停顿的一眼,她看见了原本跑在施宁晨后面的一个男生突然发力朝他肩膀的位置用力地撞下去。
季蓝栀眼神剧震,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取得怎样的名次,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冒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
不要命了。
他这是报复。
她脚下的步伐完全慌乱,可是眼神却不敢偏移一瞬。
施宁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后面发生的情况,猝不及防被人撞倒。
那样的冲击,那样的场景,她似乎格外熟悉,但在那太短太短的时间里,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于她的思想都是模糊不清的。
季蓝栀咬着下唇,加快脚底的步伐,像不要命一样地冲出去,口腔里的血腥味蓦地加重,胸腔里的隐隐作痛此刻像被无数个刀片反复刮过。
她想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她想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但是上天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或者说,命运未曾有半点可怜过她。
她始终坚持卑微、渺小、脆弱得不堪一击。
“阿晨!”
原本跑在前面和季蓝栀越靠越近的邓青稚速度已经降下来了,似乎她也看到了施宁晨距离终点还有不到五十米被人撞到了人工草坪上,她尖叫道,完全忘记自己是在比赛,直接抄近道往施宁晨跌倒的方向跑。
此时她们刚跑完了一圈,裁判见邓青稚的动作大喊了一声:“同学,还在比赛!”
邓青稚头也不回,忍着脚腕上的疼痛大声回应:“我弃权!”
周围围了一圈九班的同学,看到邓青稚奔向施宁晨着急之余还有议论声,季蓝栀突然有些恨为什么自己不在这个时候耳鸣发作,从源头避开了那些往她心里戳的话。
“邓青稚过去了啊,果然是真爱吧。”
“刚刚你看见没,她第一时间注意到施宁晨受伤就冲过去了。下意识的动作总是骗不了人。”
“诶?那她不比赛了,咱们班怎么办啊?”
“你忘了一个班有两个人参赛,咱班还一个谁来着?”
“好像叫季蓝栀?”
季蓝栀心里一阵钝痛,可是面上还要表现得并没有被别人听到。
“转学来的那个?唉,和邓青稚一组跑也是她倒霉,在咱班谁不知道和邓青稚打好交情?就算她半截比赛甩手不参加了大家又能说什么,更何况在大家眼里她这样的行为是关心同学,关心自己喜欢的人,又有什么错?”
关心喜欢的人。
季蓝栀感觉眼睛里沙沙作疼,疼得她快要直接就地昏倒的程度,可她还是坚持着,哪怕此刻自己的信仰好像在刚刚的某一刻崩塌,可她还是想要全速冲到终点。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疯魔了,哪怕在冲过终点线那一刻倒下,她也不想在此刻说我放弃。
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涌出,她只能隐约看见终点有人站在那里,她好像做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而梦的终点是那个她永远不会到达的彼方。
耳边再次传来嗡嗡声,她苦笑着想,这样她写给他的祝福词也用不上了。
这可怎么办,s同学。
季蓝栀忘记了自己是第几个冲过终点的,但她知道,施宁晨本该是第一个,他本来应该是第一名才对。
怎么一切都错了呢?
等季蓝栀回过神来,最后两个项目都已经结束,等排名出来,她没去看自己是哪个名次,只是固执地抬头望向屏幕男子一千米的排名。
前三个都没有施宁晨。
可他明明是第一名啊。
怎么可能没有他呢?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男生揽着刚刚撞倒施宁晨那个男生正笑嘻嘻说着话。
季蓝栀一霎时想起那个熟悉的是之前撞倒她和凌语的人,脑子顿时嗡一下,似乎什么线索在脑海里已经摸索清楚,但又仓促地被抹去。
“表哥,感谢你帮我教训了那个小子。”
“啧,没事,就是刚刚那人太狡猾了,在察觉我靠近的时候就提高了速度,本来想绊摔他可是没机会追上他,只好找了个不容易被老师看见的角度撞上他的肩膀。”
“你知道我差点没控制好力度和他绊在一起,还好及时刹住车这才能第一个冲到终点。”
季蓝栀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她气到浑身发抖,指尖已经化成一片冰凉,可她这个时候又难得的冷静。
如果现在上前找他们理论,他们大可以死皮赖脸不承认,毕竟在这里除了他们三个之外不会再有一个人听到这样的话,两个虎背熊腰的人,自己怎么争论得过?
季蓝栀忍着跑步后胸腔里窒息的不适感,一步步往裁判的位置走去,当提到施宁晨被撞倒的事情裁判说已经颁过奖了,不管是不是被人故意造成的伤害而与第一名失之交臂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季蓝栀不可置信地问:“裁判老师,那可是全部的努力啊,怎么能因为这样的陷害就不计较了呢?那公平何在?”
那裁判淡定自若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抬眸时目光讥诮:“你说是陷害,有证据吗?这里没安装摄像头,而且我们每场比赛之后查看过录像,并没有发现你说的那样情况。”
“而且人当事人都没有来,你作为什么立场给他争取所谓的公平呢?不觉得好笑吗?”
你作为什么立场,你是施宁晨的什么人?
你凭什么替他争取所谓的正义。
从来没有人相信她,尽管自己最清楚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可是即便如此,公道自在人心这句自我劝勉此刻看起来还是如此好笑。
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可惜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季蓝栀眼底泛酸,一直握紧的拳头此刻掌心满是被指甲烙印的痕迹。
自己算什么,这个问题在裁判慢悠悠的收拾手头的东西愈发在她心里明晰。
日头太足,阳光晒得她身上发疼,汗水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流进眼睛里,光明明那么轻柔,却可以轻易压弯她的脊柱。
从裁判那里离开,季蓝栀的电话响起,她接起还没说话,对面钟冉澄就已经语气焦急得快要透出来。
“短短,我怎么没在你比赛完看见你啊?施宁晨正在临时的医务室包扎,你是过来还是去看台休息?”
季蓝栀刚刚张口想说些什么,便看见邓青稚手里拿着两瓶药酒往远处那个搭着白色帐篷的位置跑去,是那样不顾一切又迫不及待。
心跳突然放缓,耳朵里又开始传来一阵不明的声音,她头一次发现,这样的声音是那么令她厌恶又熟稔。
她听见自己说。
“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