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浅滩
这场雨下到晚上七点才停下来,屋檐积累的雨滴往下落,滴滴答答的声音充盈了整条小巷。
季蓝栀看向手里已经空下来的汽水瓶,突发奇想的又和少年手里的碰一下。
同样清脆的声音第二次响起,冲撞进淅淅沥沥的雨里,再次掀起氤氲的潮湿。
施宁晨挑了挑眉,似乎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感谢你的汽水。”季蓝栀大方一笑,不想被他窥见她内心深处的愣怔和紧张。
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扭捏和自卑的模样。
“那我也得感谢你的柠檬糖才对。”施宁晨靠在墙侧,歪头朝她挤了个眼。
“不客气。”
“不客气。”他也回了一句。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不正经调侃朋友却保持底线,有时候淡漠不理会却会无声帮一把手,有时又像个小太阳成为操场上奋力奔跑的人,又有时像此刻,难得地较真一板一眼地回答。
所以和别人形容起来喜欢那个人的样子,很难描述。
但如果你见他一面,所有来自于别人口中的印象,都将化作一种诉不清道不明的词语。
热烈得像火一样的少年,又怎么会是几个词语可以概括的。
夏天的夜晚黑得晚,他们从店门口分开的时候,天空还是墨蓝色的,最后一抹橙红色的残阳还没落下,落入二人眼底。
没有多余的寒暄和言语,都融在一起见证过的晚霞了。
到家之后,季蓝栀把那一袋苹果放在门口默默回了自己屋,刚坐下就感觉桌面的摆设不太对。
原本放在一些课外书旁边的笔筒此刻放在桌子正中间,像是有人拿起又随手放了一个位置。
握着笔筒的手还没放下房门就被推开。
邵若絮站在门口,外面客厅没开灯黑漆漆一片,像黑色漩涡的獠牙。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头发有些散乱。
“一会不管出了什么声音你都反锁上门别出来。”说完就走了出去,门被带上。
季蓝栀的手指卷着纸边,沁出汗意。
原来如此,叫她晚点回来,可惜对方来得更晚。
她提笔开始写作业,一盏昏黄的台灯映在纸面上,烧出一条滚烫的疤。
不一会,外面就掀起吵闹的声音,不是还有东西被打碎的声响,又不知何时打翻了什么,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那人似乎喝多了,反抗的过程中不时吐出几个脏字。
纸上的字越来越潦草,她颤抖着握不住笔,塑料制的笔杆在她指尖滑落了一次又一次。
耳边的不适感伴随着门外的争吵越发难受,季蓝栀停了笔,关了台灯一下子倒在床上。
她扯过被子蒙在头顶,等到快窒息的时候再拿下来,来来回回试图用棉被挡住耳边乍然作响的嗡嗡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早已没有了争吵,季蓝栀睡不着觉盯着天花板,一呼一吸之间都透着极重的疲惫。
在门外吵得像生死仇人一样的两个人是她的父母。
从小到大她好像一直生活在他们的争吵之中,小时候因为孩子学不懂一个数学的符号而甩甩手吵架。
因为她曾偷吃过一个巧克力而争吵,因为父亲醉酒把人家车划了赔钱而争吵。
吵到激烈时避免不了动手,有时候甚至把自己拉出来,不管她哭得断声质问她你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他们不会管孩子心里是否有阴影,不会管那歇斯底里的咒骂来源于最亲的人,伤害的也是最亲的人。
这是多么痛苦的现实。
争吵愈发激烈是她初二下半学期,从他们争吵的内容有几次偷听到,那个男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银行已经冻结了账户。
巨额的欠款和不堪负重的压力让两人的关系直降到冰点。
邵若絮曾和她说要不是你姥姥当时看这个男人忠厚老实我才不会和他结婚,要不是你爸爸想要孩子我才不愿意生。
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源于“恶”的错误。
甚至怀疑过自己出生是不是带着所有人的否定。
她在这样的怀疑里深陷痛苦,不能自拔。
她只能努力变得优秀一些,试图减缓那些痛苦的指摘。
她只能拼命地逃,用力地朝外面的世界跑。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进被子里,他是她见过外面最好的世界,可他却从不见过她的黑暗。
对不起,我只想让你看见我最好的一面。
她的手背紧紧贴着眼睛,唇角忍不住颤抖。
那些糟糕的,腐朽的,溃烂的过去,就让我一个人走过吧。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不会传染你,亲爱的少年。
自己应该感谢施宁晨的,遇见你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有大方明亮的机会,这是我不曾拥有过的真实。
这一夜,季蓝栀迷迷糊糊没睡多长时间,天刚一亮就再也没有继续睡下去的意思,她在床边坐了很久。
她开始回忆出生到现在的一幕幕,结束之后苦笑着感慨,自己怎么提前过上了六十岁的生活。
刚要出门上学,发现地面已经被收拾好,注视隔壁紧闭的房门,她没出声走出了家。
没有任何情绪,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害到?
答案她也不知道。
路过小区的垃圾桶,目光注视到丢在垃圾桶外面的烂苹果,心紧缩了一瞬。
一袋子碎掉的苹果被胡乱地套进袋子扔在了垃圾桶旁边。
像极了没家回的小孩。
那苹果不是自然腐烂,是硬生生被人砸烂的,碎成好几块之后被人径直塞装进了袋子里。
装苹果的是一个粉色的塑料袋,她清楚地记得昨天是她让老板把苹果装进塑料袋里的。
“老板,那边那个粉色的塑料袋好看,我能用这个装吗?”
“可以啊小姑娘,你还挺用心的,把我店里这几个好苹果都挑走了呢。”
地面上似乎还有果泥的痕迹,迸溅的汁水弄脏了好看的袋子。
真可惜。
季蓝栀站在清晨雨雾弥漫的空气里,眼神越来越暗,凉风拂过一角,本应该带起一阵瑟缩,女孩却丝毫没动。
她能感觉到心跳在凉风中的呼吸,那呼吸逐渐变得孱弱,直至稀薄却又到身体快装不下的沉重。
“这天挺冷的。”
一句话,风带着魂归故里,残忍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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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从钟叔店里离开的施宁晨,没有犹豫的给外公外婆发了一条消息今晚去那里住。
倒在床上,看着不大的房间他却觉得已经胜过所有。
在这里,他才不用承担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伤痛。
年迈的外婆敲敲房门:“小晨,冰箱里有牛奶,我给你倒哈,那老头子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现在已经睡下了,今天和我说是给小动物找家,我也摸不清头脑呢怎么。”
施宁晨了然,想到自己外公挨家挨户寻找一直流浪猫的样子立刻下床推开门,扶着外婆回屋休息,唇角赫然是温柔的笑。
“我自己来吧,您快去休息。让外公多休息一会,店里还有人看着呢没事。”
老人家哈哈笑了两声:“小晨一直这么懂事,小时候你外公老和我争着抱你,你不管谁抱都是乖乖的模样,相反你妈妈小时候可闹腾啦。”
施宁晨眸光暗了一瞬,声音沉哑:“其实,我很想她。”
老人慢下步子揉了揉发疼的腿。
片刻她认真思索,随即笑呵呵冲他说:“小知只是出去出差啦,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老人面容慈祥目光却带着一丝懵懂,怔怔接着说:“是下个月回来吧,我得提前准备菜等她回来给她做……”
施宁晨没纠正老人口中的错误,点点头应和着:“是啊,下个月就回来了。”
送老人进屋,给她掖好被子,施宁晨轻声走出房间,阖上门后紧贴门板。
少年刚洗过澡,额发半干不湿垂在眼前。
此刻眸深暗沉如墨。
夜很沉,施宁晨从冰箱里找到那盒牛奶,保质期已经过期了小半个月。
少年迷茫地搓搓脸蹲在地上,布织的睡裤不挡风,夜晚的冷气透过这老旧的房子蔓延进来。
以至于一雨天老人就有些腿疼。
再等等,就不用在这里了。
施宁晨垂眸,眼底是一片赤色,夹杂着别人看不到的水光。
没有犹豫地,他仰头把那盒冰牛奶全部灌进了肚子,冰凉刺骨的液体入喉,比烫还要火烧火燎。
他撑着墙站起来,缓缓走回屋子里。
刚回到屋,电话无缝衔接般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点人,直接挂了电话,对面锲而不舍继续打来,他顿住动作,抬手接了。
还没说话,对面急切的声音传来。
“臭小子,你滚去哪了?景阑烧了一桌子菜,你怎么没回来吃?”
施宁晨冷笑答道:“每个月的第一天,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么?那桌子菜给谁吃的,谁不知道?”
对面的男人似乎没想到他说这句话,对应起今天的日子,一时自知理亏低下声音:“你弟弟就在家呆一会见见我……”
“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我可没有什么弟弟你搞清楚了。”施宁晨冷声打断,后牙槽死死咬在一起。
“还有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我既然答应就有我的条件,我自然也有权利去别的地方,你管不着!”
他紧攥手心,圆弧度的指甲印在掌底。
“你去你外婆家了?”对面男人换了话题,明显语气弱了许多,“她老人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上了年纪之后不记事……”
“你没资格提这些。”
“你!”
施宁晨这句话几乎是吼着出来的,还没等对方回话就挂了电话。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坐在床边大喘气。
喘着喘着,大滴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流出,少年撑着桌面,强强压制住因为呼吸不畅造成的哀泣。
少年难受地躬着身,十指插进发间,生涩发烫的背叛和回忆不断在一条脑神经上滚。
旧事似乎被灰烬燃透,呛人的烟尘乍起,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他想起女人温柔的眼,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携带的所有阳光温暖。
现在都没有了。
施宁晨跌跌撞撞地从床头侧边的柜子里拿出两封信,一蓝一粉两封。
他认真地把那封没拆开的粉色信件重新放回柜子里,蓝色的那封之前就打开了,他没忍住重新拆开看。
这一夜他不知道反反复复看了多少次,每次泪水要落在那上面他就急忙仰头擦干净。
施宁晨紧紧攥住那张纸,似乎这样就能抓住那个只能存在他梦里的思念,可他又怕使劲撕坏纸张。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后面站队,宛若烈火烹油浇在心底的徜徉上。
手指拂过上面的字迹,每一句都已经了然印在心里,可他就是想念。
他是个理性务实的人,不相信鬼神传说这类的事情。
可是此刻,他多希望那些如果都成真,那些祈祷统统都能被天神听到。
他一边死死拽着那个快要放弃的自己,一边又和自己说。
施宁晨,你要坚强地走下去,直到没人阻挡你为止。
每次都要从急近支离破碎后重新拼成那个完整的自己。
他推开窗户,裹挟着雨后泥土香的风捎来,飘晃的纱帘轻轻拂过一直放在窗户口的小瓷猫摆件。
小猫的表情笑眯眯的,施宁晨伸手碰了碰。
挂在它脖子下的红绳明显尺寸太大,他当时缠了两圈才套在它脖子上,上面还挂了一个金色的小铃铛。
即使此刻没有阳光,它也可以撑起少年一颗破碎的心。
施宁晨低头抚摸手腕上的红线。
妈,我会努力。
努力不被黑暗打倒,努力做一个支起一方天空的人,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一直都知道。
檐上风铃作响,似呢喃,也似安慰。
晃晃荡荡的一个阴天,也该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