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文武夜对(下)
屋外,传来司马子如极轻缓的踱步声。
“人常言,无利不起早。将军方才所说的这一点,下官初时也是想不明白:你说这些突厥人千里迢迢跑来我大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司马子如顿了顿,接着道:“大将军试想,有道是‘百人行险,必露其藏’。这伙突厥人组织如此大规模的袭击,怕是根本就不在意掩藏自己的身份。无论成败,事后他们都将同时成为我大魏和柔然的举国之敌,即便是这些西蛮再怎么天生悍勇,以其区区四万蛮兵、一隅之地,又如何能同时与我大魏的柔然两国作战?这不是自取灭族之道么?这其中的计较……下官当初是实难想通啊。”
“那么,现在你想通了?”高昂试探着问。
司马子如并未答话,而是含笑目视着高昂,似在等待他的意见。
良久,才再次听到高昂缓缓问道:“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给骗了?”
“将军英明!”司马子如一躬到地。
“啊?你当真如此想?会是何人?!”
司马子如叹了一口气回道:“这个……也只是下官的推测,目前尚无实证。不过,世间万事,皆为利往。将军可以想想,依眼下的局势,若是那日我王府中诸位贵人和柔然王子尽皆惨遭突厥人的毒手,那接下来的时局,对我朝何人最为有利?”
司马子如话音刚落,高昂已是惊呼出声:“你!你是说,这是元修那小……”
“大将军还请慎言!下官可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暗喻陛下之意。”
司马子如不待高昂说完,便一本正经的肃声打断了他。
高昂却是恍若未闻,略一沉吟,便有些疑惑的道:“可是,以天子之尊,引野狄入境,行刺当朝柱国、屠戮自家城池,这……这未免也有些太过荒诞了吧。”
“是啊,下官初生此念时,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此事背后定有暗手驱使,这幕后之人心机之深,所谋之远,实乃难见。咱们那位陛下嘛……似乎没这份心力,当然,下官也不敢存那等犯上之念。”
“你?!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能不能痛快些!”高昂被司马子如这一晚上绕来绕去的给弄得有些心头火起,不由着恼道。
司马子如闻言依然是不急不恼,探身凑到高昂近前,语带神秘的压低了声音道:“上将军息怒!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此时娄领军正亲率千余锐士,埋伏在清河郡吧?”
高昂显然被他突然抖出来的这个情报给弄懵了,梗了半晌才道:“你怎么又扯到娄昭身上去了?那清河王素来恭谨,又是澄儿的岳丈,他带兵去清河干什么?”
“呵呵,此事可与那清河王无关。”
司马子如摇摇头,笑着用调侃的语气对高昂道:“下官此前得到过一个奇怪的消息,说是有人曾在北境库莫奚部见过一伙自中原来行商的江湖人士,你说奇不奇怪,为首的那个人,居然与洛阳那位开国公斛斯椿长得颇为相似。据说,这些人出了魏地之后,便频繁游走于北地各大部落,数月之后,又再次入了魏境,入境之后却是一路向着洛阳方向长驱直进。算日程嘛,近日将由清河过境……”
高昂听得极为认真,可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司马子如说这些,究竟与他去找突厥人寻仇之间有何关系,心中不免再次有些急躁了起来。
“桷斯椿?那个杀才不是一直窝在洛阳吗?怎么就又去了北面?既便那人当真是他,娄昭去寻那斛斯老儿的晦气,又与某家有何关系?!你说你这个人烦不烦?一晚上东扯西拉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
听到高昂这番抱怨,司马子如也不着恼,轻叹了一声,语气中竟似有几分知音难觅的失望味道。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的大将军啊,你怎么就不想想,那斛斯椿身为京畿都督,却为何会出现在远离洛阳的清河郡?”
“下官便直说了吧!数月之前,下官安排在库莫奚部的细作曾传来确切消息,自去岁五月初起,斛斯椿便密领京畿羽林数十骑私潜出京,先后往行于库莫奚、契丹、东柔然诸部,所谋甚密阿”。
“听明白了!你无非是想说:桷斯椿私通北虏!可这与突厥人烧我渤海,杀我孩儿又有何干系?”
“是,将军所言没错,这两者,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
司马子如的回答,差点没把高昂气个半死,当下从嗓子眼里低吼一声
“你他娘……!”
可他的话刚出口,便被司马子如打断道:“将军莫恼,且先听下官把话说完嘛。如若将下官方才所言和下官接下来要讲的另两则消息联系起来,这其中滋味,便值得玩味了”
“嗯——说吧,什么消息?”高昂闻言只得强压火气问道。
司马子如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其一,据下官密遣入东柔然的细作来报:东柔然六部头人对现任柔然可汗阿那環早存反意,并与突厥私相往来甚密,双方时常以鹰隼为媒,互通消息。而另一则嘛……”
说到此处,司马子如故意顿了一顿,才一字一句的道:“去岁,夏。东柔然六部中实力最强的鞑喇部头人额尔勒之女,嫁予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为妻!”
“你说什么?!”
高昂闻言语调陡高,显然,司马子如方才所说的这两个消息当真令他感到吃惊。
他虽着力压低嗓音,却仍难掩语气中的惊诧:“莫非,你的意思是,眼下渤海之事,皆是那斛斯老儿与柔然六部在背后操纵?”
司马子如笑道:“都是猜测!都是猜测!一切还需待娄领军那边的消息”。
得到司马子如的答复后,高昂思考良久,才缓缓的低声自语:“你猜得没错,若是如此,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阴沉,最后于齿缝间发出一声冷笑,咬牙恨声道:“想不到为了除我高氏一门,洛阳那忘恩负义的小崽子竟不惜让斛斯椿与北虏沆瀣、引西蛮入境!可怜我那孩儿,竟是无辜死在了这些蝇营狗苟的党争之上……”
“党争?哈!!将军以为此为党争?!”司马子如冷笑连连道。
“难道不是吗?”高兄咬牙切齿的反问。
“将军请想,如若那晚突厥人夜袭王府得手,杀了柔然可汗长子、屠尽王府妇幼,事情会变成怎样?”司马子如说罢,也不等高昂回应,便语出连珠,厉声自答道:“让下官来告诉你,结局只会有一种——天下分崩!高氏族灭!”
一句话说完,回廊下瞬间安静得可怕。
良久,司马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感觉心情平复了稍许,这才接着道:“柔然如狼,百余年来,无时无刻不垂涎我中原沃土。一旦柔然太子身死大魏,柔然人岂肯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既便知道了此事是突厥所为,其国内也必然会将万般过错皆归罪于我大魏,届时柔然百万大军倾国南下,我北方十镇的数十万锐士便只能死守抗敌,而这!便是洛阳的机会!没了北地强兵的支撑,洛阳定尽倾关中、荆襄、河南诸道大军前来征讨,届时若库莫奚、契丹诸部再同时尽起蛮兵越燕山南下……将军以为,到那时,情势该当如何?”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过后,高昂的声音方才响起,只有两个字:“绝境!”
“然!”
司马子如紧接着追问:“东道若覆,相权倾危,那将军又以为,依今上的性子,中原高氏一族结局该当如何?”
“若如此,自是……再无生路”,高昂的回答有些无力。
“通透!那好,咱们先抛却方才这些假设不谈,再说说眼下局势!依下官看来,眼下高氏一族亦是危如累卵!其一,依那柔然王子先前所言,现下的柔然王庭内战已是一触即发,我魏地边境乱兵之危迫在眼前;其二,北境契丹、库莫奚等众部蛮胡可能已与洛阳勾连,发兵南下也只在朝夕;其三,洛阳方面自不用下官多言,今上密调的二十万南道精兵正日夜兼程,沿洛水北上,意图昭然若揭……我的上将军啊,天下时局纷乱如斯,牵一发便是烽烟遍地、生灵涂炭。
所以,眼下将军的选择,不仅仅关系着高氏一脉的存续,更关系着天下万民之安危。实不相瞒!下官现在最为担心的,便是将军盛怒之下,亲率精锐无旨西征!下官料定,一旦将军亲征,那宇文泰必会大开关西数州要道,恭送将军人马出境。但只要将军离了西境,以此人之心狠毒辣,定然会向朝廷反奏将军一个叛国闯关之罪,断了将军的归路。届时,不仅将军一世英名尽毁,将军所率之军,亦成了一支塞外孤军,前有黄沙,后无粮援、敌寇环伺,便是将军麾下士卒再怎么神勇无敌,在无水无粮的戈壁之中,又能纵横几时?
而一旦我大魏军神成了叛国孤逆,于高氏、于社稷意味着什么?将军可曾想过?!若洛阳借此发难,我大魏内乱四起,长江对岸那拥兵百万的南梁,又岂会放过这天赐的良机?萧衍虽老,可陈庆之尚在!梁人虽弱,亦有带甲百万!
届时百万梁兵北上,山河破碎、社稷崩塌、高氏族灭,将军又当以何面目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说到最后,司马子如已是声色俱厉。
便是依着高昂的性子,闻听此言,也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思忖了半天才有些无力的叹出一口长气。
这番话,听得屋中的高洋也是心惊肉跳,此时他才惊觉,原来自己在洛阳的那位姐夫,竟有着这般狠毒的心机和手段,对自己一家的仇恨竟是如此之深,甚至不惜冒着国破身死的风险来谋夺阿爷的权位。
虽然仍紧紧裹着被子,可他还是感觉自己的手脚阵阵发凉。
屋外沉默了许久之后,高昂的声音才又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却没了先前的怒气与蛮横。
“那你可知,娄昭可曾取得斛斯椿私通北虏的确凿证据?”
司马子如闻言苦笑一声道:“将军未免也太过心急,清河距此数百里之遥,消息传来哪有那么快。”
说到这里,两人似乎都已是心思重重,廊外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片刻后,才听到高昂心有不甘的长叹了一声,放低了声音对司马子如道:“方才某家一时心切,言语多有得罪,还请大行台莫要见怪。”
“诶——大将军见外了。将军一路鞍马劳顿,不如暂且回府好生休息一夜,倘若清河那边有消息传来,下官一定第一时间报与将军知晓!”
“嗯——也罢。既如此,便依大行台所言。告辞!”
“恭送上将军——”
一阵脚步声随即响起。
屋外一前一后,司马子如和高昂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廊下又重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