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老祖出山
晋阳的繁华丝毫不逊洛京。
此时一轮弯月才刚刚露出天际，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家家户户屋顶升起的炊烟，如一道道缥缈的纱幔，连接着大地与苍穹。
如繁星般的灯火，在城中渐渐次第亮起，与夜幕、炊烟静静交织在一起，朦胧而虚幻，宛如少女绝美的梦境。
这样宁静而美好的夜色，却在被乍响的纷乱马蹄声所打破。
“闪开！！膘骑大将军奉调军务——！”
“路人回避！大行台尚书车驾——！”
“散骑常侍车驾！闲人回避——！”
随着一声声的开道嘶吼，城内几条夜客绰绰的大街上顿时马蹄滚滚、车声隆隆，却是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城北，官帽儿街。
是高家的三位大爷到了。
“二哥！”
挂着“尚书府”气死风灯的双驹马车，刚缓缓在相府门前的玉阶前停下，一个声如洪钟般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一名披甲男子，在数十名骁骑的拱卫之下，如旋风一般纵马而来，虽只数十人，气势却有如千军万马，煞气冲天。
冲至马车前十余步远处，披甲男子一提马缰，坐下黑骑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人顺势飞身下马，纵身一跃，落地时，已稳稳站在双驹马车前七八步处。
这男子约近四十岁年纪，身高七尺，一身镶铁犀牛皮铠，未着头盔，头上只盘发插着一根角簪，面容刚毅，颌下留着精心修饰过的短须，眸如宝珠，炯炯发亮，腰间悬着一柄四尺长刀，刀鞘上虎头鎏金，只看其鞘，便知不凡。
整个人虽面带微笑，却隐隐透着一股让人望之生畏的沙场霸气。
这男子，便是人称“当世项羽”的皇帝钦命使持节、冀州剌史、膘骑大将军高昂——高敖曹了。
那被他称为“二哥”的，自然便是渤海“高门四杰”中的老二、他的嫡亲兄长、中道大行台尚书高慎。
“是老三啊。”
车内传来高慎的声音，浑厚中透着严威。
随即，跟在车后的一名青帽小厮赶紧躬身碎步上前，手脚麻利的从车后取了下车凳，工整的摆放在车门处，又对着高昂弯腰施了一礼，这才小心的轻轻拉开车驾的雕花木门，探出两手，一手高高撩起锦缎车帘，一手高抬探入车内。
一身绸衣便装的高慎，抬手搭在小厮胳膊上探出头来，有些吃力的被小厮扶着，从车驾中躬身走出，整了整衣冠，踩着车凳下了马车。
“见过大行台！”
见高慎出了车，一众随高昂前来家将亲卫和王府门前侍卫、下人们，纷纷躬身见礼，又引来一片“哗啦”的兵器甲叶碰撞之声。
高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了礼，微抬眼皮左右一扫，面上立即浮现出一丝不快之色，对着高昂问道：“子通呢？”
“未曾看着，子惠那小子从某这离开后，便去了他那，估计应该也快了。”
高昂随口答道。
“嗯——”高慎又从鼻中发出一声长叹，对那位四弟高季式颇有些无奈。
不过，显然此时还有另一桩事让他更为不满。
他转头看向高昂及其身后那数十铁甲亲卫，眉头皱起，沉声训斥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在这晋阳城里莫要踏马扬威，都这把年纪了，怎的还不懂得为官之道？”
高昂闻言，面上浮现出几分不悦之色，嘴角轻轻一撇，剑眉微挑，正欲开口说上两句，却是听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街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另一辆装饰豪华的双驹马车，正在数名骑马家仆的护佑下疾驶而来。
“二哥！三哥！”
车还未停稳，年仅十八岁的高季式，便已从车沿上跳了下来，而紧随着他下车的，果然还有渤海王世子高澄。
“子惠？丞相现在何处？”
一见到高澄，高慎也顾不上和高季式打招呼，便赶紧神色焦急的开口询问，方才在高昂面前的那番威严已然如春风化雨般不见了踪影。
“翁祖！”
高澄赶紧上前和高慎、高昂躬身见过了礼，才道：“父王已在文山阁等候”。
“走！”
他话音未落，高昂已自顾招呼了众人一声，便昂首凝目大步进了府门。
高澄见状神色一怔，与高慎、高季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面露尴尬，随即苦笑摇头，这才在高澄的恭请下，随着高昂快步进了相府。
此时的丞相府内，早已是一派肃杀之气，具甲仗刀的幽州铁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高慎三兄弟，在高澄的带领下，一路疾行，穿园过阁，不多时便来到了相府文山阁外。
众人正待拾级而上，却见平日里一向束冠常服的高丞相，此刻竟鲜见的披甲执剑，站在厅外的迎客阶上。
“拜见丞相！”
“随孤进来！”
阶上传来高丞相低沉的声音。
“丞相！不知渤海那边究竟出了何事？”
直到一行人进了文山阁议事厅，高慎才紧走了两步，在高丞相身后问急切的问道。
高丞相并未答话，面色阴沉似水，来到厅中书案之后站定，目光先是在高慎、高昂和高季式、高澄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才神色严峻的从袖中掏出那张娄王妃的亲笔书信，在桌上缓缓展开。
“渤海的青鸟飞书，用的是青签！”
高丞相这短短一句话，却是让厅中的高氏三兄弟皆是神色陡变。
尤其是高慎，双眼更是死死盯着不远处书案上的那封书信，他可是知道这青鸟青签在族中意味着什么，一定是渤海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而渤海高氏一族的老小可皆在城中啊。
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话刚出口，众人却惊见高丞相眉毛一挑，双目中竟然微微有些泛红，他强抑怒气、语带颤抖的沉声道：“两日前，数百名假扮商贾的西域剌客，在城中突然发难，纵火焚城，突袭王府……府内七大供奉折损过半，仆役、侍卫死者百余，城中……城中百姓死伤过千，东西两城化为灰烬！贼首袭击了乐儿和突骑，乐儿不知所踪，突骑……为贼首所杀！”
“什么——！”
高昂陡闻悲讯，先是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待见高丞相的神色不似作伪，瞬时面红如血，手脚冰凉，嘶吼一声，竟是仰面而倒！
幸好高季式就在他身边，眼疾手快的将他扶住。
“老三！”
高慎见状也是惊呼一声，抢上前来。
却只见高昂圆瞪着双眼，面无表情的直直望着房梁，一动不动。
“水！”高丞相大喝。
一旁的高澄赶紧从书案上端过一碗温热茶汤过来，高慎接过，也顾不上许多，含了一口，便猛的喷到高昂脸上！
高昂受此一激，目光缓缓回转过来，却是嘶声痛嚎一声：“儿啊——！”
眼泪便是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众人见他有了反应，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却未料，高昂转过头，竟是一把死死攥住高丞相的袍袖，虎目中满是狂怒。
他咬着牙，双眼盯着高丞相一字一句的问道：“贼人烧的只有王府？那突骑是怎么没的？！”
他这话情急之下问得有些零乱，可在场的几人却都是听明白了，话语中的质疑与愤怒之意已表露无遗。
“老三！你疯了？！快放手！”
他这番举动，可是将一旁的高慎吓得不轻。
高家现在已不容于洛阳，能保住今日的富贵，全拜高丞相所赐。
与他们相比，高丞相在族中辈分虽低，但似他这等手掌天下权柄之人，又岂能简单以辈份论尊卑？
所以，见到高昂惊怒之下竟敢这般造次，高慎不免大惊失色，生怕高丞相因此会对他们兄弟三人生出怒意。
不过，高丞相却好像并未将高昂的失礼放在心上。
他只是顺势蹲下，守在高昂身旁，用力握着他那只抓着自己袍袖的手，面色肃穆，看着高昂认真的沉声道：“此中详情，孤也不知，信中所提，只知仍有少数剌客在逃。这些突厥人，此次是意图谋杀前往王府的蠕蠕王子，突骑当晚应是留在府中与乐儿一同玩乐，不料竟遇上这伙突厥剌客的首领，方才遇害，凶手已被诛杀……”
“突厥——！”
高昂几乎咬碎了钢牙，从嗓子眼儿里蹦出几个字：“某定要让他们为我儿殉葬！”
“三哥！眼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小弟以为，咱们还是应该尽快赶回渤海才是！”
高季式在一旁提醒道。
“那道豁呢？！”
高昂并未理会高季式，再次向着高丞相急问。
“信中未提，道豁应该无事！”高丞相道。
听到这个消息，高昂的面色这才略略一松。
他一把推开众人，从地上起身，面色狰狞的道：“某这便回营，点兵回渤海！”
话说到最后，声音却是已然带上了森冷的杀意。
“且慢！”
高丞相却是抬手止住了高昂道：“拙襟在信中还提到了一件极其重大的要事！”
众人闻言不禁一愣，竟然还有比王府遇袭更为重要的事？不免皆是互相对望了一眼。
却听高丞相一字一句的道：“老祖，出山了！”
“什么？！”高慎与高昂皆是齐声惊呼。
一旁的高季式与高澄二人，却是满脸的不解。
“怎么这般快？应该至少……至少还有五年呀？”高慎满脸的疑惑，急声道。
高丞相却未答道，而是转身至书案前，拿起那张帛书，递到二人面前。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高丞相将帛书在手中翻了一个面，两个古朴苍劲的图形文字，立即呈现在众人眼前。
“地公令？！”
高昂双眼瞳孔猛的一缩，脱口惊呼道。
“老祖……真的出来了？！”高慎喃喃道。
高丞相缓缓点了点头，果断的吩咐道：“事不宜迟！今夜我等便回渤海！”
他看向高澄，吩附道：“一会你持我手令，交予尉士真，着他暂代总领晋阳事务，对外就称孤偶染风寒，概不见客！再去府营，点五百亲卫，皆配一人三马，带足四日干粮，于东城门外等候！”
转而又看向高昂等三人道：“你们也一样，不必收拾，按战时处置，给府中留个话便可，但切记，此行原委不可告知他人！”
“喏！”三人俱是答应。
“我自从本部选带三千汉骑，具甲随行！”
高昂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得众人皆是一愣。
高丞相闻言盯着高昂的双眼，目光闪动，看了半晌，才苦笑一声道：“怎么，打算领着三千铁骑，去渤海为突骑复仇？”
高昂却是一瞪眼，直视着高丞相道：“吾儿惨死，血债当偿！”
高丞相面色微微一沉，终于是对高昂的无礼有些不悦了。
不过想了想，他又神色稍霁道：“司马子如已率两万殷州军进入渤海，无需你那点兵马。何况……此事尚有蹊跷。”
高昂闻言，目光在高丞相面上游走了片刻，才一字一句的问道：“此话怎讲？！”
高丞相没有接话，目光却是轻轻瞄向了一旁的高澄。
高澄会意，当即向着高昂道：“翁祖有所不知，数日前，参军侯景在东进途中，于双龙山下官道，遇百余军中高手伏击，随行二十余精锐，只余得三人逃出。据我们事后分析，这伙人埋伏在双龙山，应是为了阻断东、西两地交通消息……”
“竟有此事？！”
高昂和高慎闻言，俱是大感震惊。
他们都是聪明人，渤海城突起大乱，又有人提前阻断晋阳与渤海间的东西交通，再加上最近济州流民北上，荆襄诸路大军调动频繁，洛阳朝堂暗流涌动，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两人自是联想颇多。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当下也不多言，齐齐对高丞相一拱手道：“既如此，一切旦听丞相差遣！我等这就回府打点，即刻轻装起程！”
见高丞相点了点头，高氏三兄弟躬身一礼，便急急出了文山阁。
目视着高昂离去的身影，高丞相却是神色阴晴不定，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再次拿起那张青鸟帛书，对着案上灯光细看起来。
“父王……”
见三位长辈已离开，高澄转向高丞相，刚一开口，却被高丞相抬手止住。
“孤知道你担心家中安危，你今夜便随孤同行，顺便也回去看看你娘。”
“喏！”
高澄面露喜色，应了一声，便转身快步向宿卫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