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静夜惊变
“今日多喝了两杯，实在是有些倦了，妾身失陪，还望诸位大人恕罪，请诸位大人尽兴而归！此处便有劳兄长代为照拂了。”
娄王妃起身，向着厅内薄施一礼，便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转身缓缓离去。
“恭送王妃！”众人忙起身回礼，躬身齐道。
待娄王妃离开议事厅，厅内的气氛旋即便更加热闹了起来。
一众魏国官将和柔然将领都少了许多顾忌，有的拉起身旁的侍女放肆调笑，有的举酒离席角落私聊；那名叫兀列木的柔然万夫长，甚至坐在地上与一名殷州军将领抱坛划拳，斗起酒来。
只有月酆，独自一人端坐于席间自斟自酌，眉宇间锁着一抹淡淡的忧色，漠然的看着厅中百态。
高洋没有上去找他搭话，而是选择窝在角落里，远远的打量着他。
高洋他知道，早上母亲的不置可否，意味着搁置不提。
他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个结果告诉给月酆。
他总觉得，这位未来的柔然太子，在爽直、豁达的外表之下，眉宇间似乎一直隐藏着一份说不出来的凝重，让人不敢触及，也不忍伤害。
“乐哥儿！”
一个语调庸俗且有些猥琐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打扰了他的观察。
高洋一扭头，果然！高突骑此时红着一张小胖脸，带着嘴里塞满吃食，腮帮子鼓得像只土拨鼠似的高突骑，正贱兮兮的凑到高洋身边，眯着一对小眼，一边坏笑着，一边顺着高洋的视线往对面人群中逡巡着。
“呀！果然还是你的品味独特呀！是极！是极！对面那几个小胡娘，虽然黑是黑了点儿，但长得倒还算精致乖巧。是你们府里新买来的？怎么她们都围着那个蠕蠕小子转？小爷我玉树临风，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小羊羔子？没点规矩，你去，把她们叫过来！”
“滚一边去！”高洋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那是月酆王子的侍女，是柔然女人，不是什么胡姬！”
“蠕蠕女人？”高突骑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听完这话，便端着酒杯，直愣愣的瞅着对面那几名柔然少女发怔。
“哎！”高洋见他这副痴汉模样，推了他一把：“你瞎琢磨什么呢？！”
却见高突骑猛的扭过头来，神秘的对着高洋小声道：“俺可听人说了，这蠕蠕女人身上都是一股子羊臊味！靠近点儿都觉得冲鼻子……”
“你想干什么？”
高洋满脸震惊的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胖子。
“带我过去敬杯酒呗？我顺便去闻闻，看传言是否为实。”
“突骑啊，你既然这么喜欢探究，那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呗。”
“快说！”
“你见过狗吃屎吧？有人传言，狗其实并不是什么屎都吃，它们吃的屎都是香的。”
高洋一脸认真且神秘的说。
“香的？不可能吧？你什么意思？”
小胖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高洋。
“大兄，他好像是让你去吃屎！”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二人对话高道豁，此时奶声奶气的点拨了一自己的兄长。
“哈哈哈！”
高洋笑得满地打滚，小胖子则是恼羞成怒，三人顿时笑闹成一团。
这场欢宴足足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从中午直至掌灯时分，众人才东倒西歪的散去。
高突骑贪杯，席间饮了不少酒，小胖脸红得像颗杮子，已是迷迷糊糊。这副模样若是回了府，八成又得挨顿揍。
看了一眼不醒人事的小胖子，高洋叹了口气：权当是行善积德吧。
高洋让人将高突骑抬回自己房中休息，高道豁则被他派人送了回去。
夜里起了风，寒气直往人衣领子里钻，一路上冻得高洋直哆嗦，直到进屋，才算是安逸。
屋内，火盆早已烧热，一室温暖如春。
看着灵儿等几个婢女为高突骑盖好了被子，又灭了几盏大灯，高洋便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屋内只有书案上一灯如豆。
听着高突骑那货吭哧呼哈的梦中臆语，高洋无奈的摇头苦笑，今夜算是睡不着了。
他伸了个懒腰，独自来到书案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盯着桌上那盏微微摇曳的灯火出神。
脑子里琢磨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的眼前却总是若有若无的浮现起月酆那有些凝重的身影。
他揉了揉眉心。
不知怎的，一股酸涩的情绪，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兄长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如今却已在晋阳与父亲一同参谋政事，指点江山；既便是刚认识的那位柔然王子月酆，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只怕也已是部曲相随，呼啸草原，纵横如风了吧，如今更是已经封王授地，出使千里，一肩以担家国；
而自己呢？明明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却仍然每日窝在这小小的渤海王府，在母亲膝下撒欢讨喜，日复一日的混着日子。
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像父亲年少时那般跃马江山？自己又该如何做，才能不枉此生？
……
脑子里胡乱的想着这些，胸中似有万般挣扎、不甘与无奈，高洋渐觉酒意上涌，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梦里，他似乎化身成了叔祖高昂，手执家传宝槊，催动胯下良驹，面对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枪林盾海，尤如天神一般浑然不惧，长啸一声挺槊入阵，纵横决荡，一人一骑，杀得尸山血海……
转眼间，他又似乎来到了一处九天高台，台下祥云涌动，天下九洲俯身可览。
他庄严的走在台上，好像又变身成了父亲，那个威严睿智却又厚重如山的男人，头带王冕，身着显袍，敞开双臂，接受着台下亿万子民的山呼跪拜！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头此时却突然隐隐感到的有一丝不安，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危险正在向他缓缓迫近！
梦中，他站在高台之上，茫然四顾，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可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慌张……突然！他的脚下猛的踩空，整个人瞬间便坠落了下去！
“啊！”
高洋从梦中惊恐的睁开了双眼。
却发现自己还好好的趴在桌上，额上满是汗水。
他吐出一口气，擦了把汗，借着昏暗的灯光，四下看了看。
小胖子仍在榻上睡得一塌糊涂，面前油灯中的灯油未见减少，便是面前的水杯，也还有些许的温度，一切如常。
不对！
还是有一处地方不一样！
就在扭头之际，高洋敏锐的发现——明明没过多久，可现在的窗纸，似乎要比入睡前明亮许多。
高洋披上袄袍，轻轻推开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本应守在门口的灵儿，此时踪影全无。
他抽了抽鼻子，发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昂头看天，他吃惊的发现，夜空竟是鲜红如血！
此时，阵阵急促的锣声，隐约在府外响起，间或似乎还能听见无数嘶喊的人声和一阵阵的垮塌声。
“来人啊！”
高洋觉得可能是出了大事，高声喊叫了起来，可一连喊了几声，小院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回应。
“二公子！”一声回应自院外传来。
原来是书斋的小杂役阿四，路过高洋住的小院，听见了他的呼叫，满头是汗的跑了进来。
“外面出了何事？！”高洋问。
“回二公子的话，上半夜城里走水了！也不知是从哪家烧起来的，现在东、西两城全着了，扑都扑不灭！听说烧塌了不少房子，好些人都被埋了！小的正要去前面帮忙呢。”阿四惶急的道。
“起火了？那府里的人呢？我院里怎么一个人都没了？”高洋急问。
“火势太猛，府衙人手不够，府里不少仆役和侍卫都被何伯带出去帮忙救火了，听说就连段大人也带着亲兵出城调兵去了！”
阿四擦了把汗，冲着高洋一躬身，赔着小心道：“二公子可别出屋啊，小的还要去支会别院的那几位蠕蠕贵客一声，外面半个城都着了，今晚风大，小的担心会烧到府上！”
经他这一提醒，高洋这才想起月酆他们所住的别院，正好紧靠着王府大院的外围，忙冲阿四一挥手，催促道：
“那你还不快去？！”
阿四点头应了，匆匆施了一礼，便继续往别院方向跑了去。
随着阿四脚步声远去，院子里又寂静了下来，只是此刻空气中的焦糊味越来越浓。
高洋转身刚想回房，耳中却隐约听得院外又传来一阵惶急的跑动声，而且似乎正是朝着这边而来。
莫不是这阿四，又回来了？
回头凝神望去，却见一纤弱的身影正急急奔来，虽然离得远，但那身形依稀好像是灵儿。
“灵儿？！”高洋大声询问。
“二公子！”
答话的果然是灵儿。
“二……二公子！”
待灵儿跑近了，嘴里不住呼着热气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对高洋道：“二公子快走，城里走了大水，火……火舌子已经往王府这边吹过来了，王妃……王妃让婢子赶紧过来，带您和突骑公子去她那边。”
“火势这么大？！娘可还安全？”高洋着急的问。
“嗯！王妃调了上百帅府亲卫护在中院呢，就是昨日里到的那些胡兵，二小姐和三公子也都在那里。二公子，快别耽搁了，赶紧叫上突骑公子跟婢子走吧！”见高洋还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灵儿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好！别急，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此处，你勿要惊慌，在此候着！”
高洋说罢，便转身回到屋内。
往炕床上一看，高突骑还睡的美着呢，一串亮晶晶的口水，正从他嘟起的小胖嘴里流淌出来，嘴角还微微上扬着，不知又在做着什么美梦。
“突骑！起来了！”高洋上前推了他一把。
“嗯——！”
高突骑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不情愿的哼哼，胖屁股一拧，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又继续做梦去了。
“你这憨货！起来了！城里烧着了！”
高洋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见他这副吃不够睡不醒的憨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隔着被子，一巴掌便拍在他还没好利索的屁股上。
“啊——”
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嚎叫，高突骑激灵一下便从梦中惊醒。
“谁！谁拍俺屁股？！”
小胖子此刻是怒发须张，模样凶恶得很，带着十分明显的起床气。
待那迷离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一身衣冠整齐的高洋后，高突骑才诧异道：“咦？！乐哥儿！你怎的会在俺房里？”
……
高洋此时心里好像是有一万匹健马奔过，没好气的对他道：“是你在我的房里！晚上你喝醉了，我让人将你抬到我房里休息，让道豁自己回府了。”
“啊？！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怎的亮了啊，俺咋感觉身子还乏呢”，高突骑嘟囔着道。
“鬼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那不是天亮了，是城里走水，城东和城西都烧起来了！娘喊咱们去中院汇合！”，高洋几乎是用喊的。
“啥？！！！”
高突骑闻言一声惊呼，那音调高得差点没把高洋给吓到。
只见他裹着被子，像只小猪一样在榻上爬了几步，隔着门缝瞅了瞅外面烧得通红的天，又瞪着眼瞅了瞅一身利整的高洋，突然一个轱辘便从被窝里翻了起来，就势一滚，抬腿落脚，双脚便正好捅进了靴子里。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得高洋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这憨憨的胖货，手脚竟也有这般麻利的时候。
只几个呼吸之间，高突骑便已穿好外袍，一把拉起高洋便冲出了屋，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一般，朝着王府中园方向狂奔而去。
“二位公子——慢些！”待高洋回过神来时，灵儿急切的声音已是在身后响起了。
“你……你跑慢点儿！跑这么急做甚？”高洋脚下用了点力，将高突骑的身子拖慢了半拍。
“此处不宜久留！”高突骑却是头也不回的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高洋却有些不以为然，用力拉了拉他道：“你慌什么！一时半会还烧不到府上！至少等灵儿跟来，问清娘的确切所在啊！”
却没想到高突骑突然转身，冲着他一跺脚嚷道：“哎呀！别磨叽了！先去人多之处再说。今夜这场大火，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