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桃花源②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我和张一霖来到大婶家，发现她家里开着门，似乎就是在等我们的到来一般，两人刚到门口，就听到大婶在屋内喊我的名字。
“是萧水来了吗？”
张了张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和张一霖径直进了门，去到主屋，就见大婶坐在桌边，看到我还笑着点点头。
“萧闺女长大了，长大了。”
“……”
我坐到大婶对面，她从桌上拿起苹果递给我，这苹果上还有冻裂的口子，外表粗糙不堪，咬一口没有味道，这是我们这里特产的水果，我小时候也是一直以为苹果就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我看到苹果上围绕着的黑气，那是死气。
大婶身上同样也有这样的死气缠绕，我不敢看她，低头咬了一口苹果，在嘴里嚼着久久咽不下去。
屋顶上挂着的灯泡边有小飞虫飞来飞去，黑色的小影子在屋内的墙上、地上还有我身上转来转去，一直没有停下来，嗡嗡嗡的声音在空寂的环境中显得无比清晰，刺耳。
“是时间到了吗？萧闺女？”大婶先开口打破了平静，我嚼着没有味道的苹果，慌乱地点点头。
“诶，终于到这么一天了，就是没想到是闺女你送我们，不好受吧。”大婶沧桑的声音说着，我的眼泪止不住掉落下来，滴在苹果上。
“婶婶，对不起。”虽然知道说这个没有用，而且我也不一点为什么，就是想说这么一声，人总是喜欢自己给自己找一点点安慰，比如在杀人前后，多少都会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没事儿，这多大事儿啊，婶子活了这么久，够了，够了。”
连续两个够了，我嘴唇颤抖了一下仍不知道说些什么，默默掏出生死簿，就在我要将生死簿展开的时候，身边的张一霖突然按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暗想了一句他又想做什么，看向他，就见他摇摇头。
“大婶，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他对着大婶说，我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自己现在也是想听一听。
“问，孩子你问。”大婶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张一霖也没有客气，他指了指大门口道：“大婶，你们家门口的扫帚是谁让挂的？萧水的爷爷吗？”
“对的，萧闺女的爷爷大概好几年前了，搬到我们村儿，然后就让我们挂上这笤帚，还说不能摘。”
张一霖点点头，他继续问道：“那，您知道您已经死了吗？”
这个问题就像炸雷一样听得我耳边嗡嗡的，看向大婶，她的脸色却很平静，似乎张一霖只是在问她今晚吃过饭了没。
她这样平静的反应，反而让我不平静了，难道，大婶她们知道？果然，大婶在我震惊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知道，我们一个村儿，不都是死人吗。”
这次张一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原本我们是以为村里的人顶多知道这里有桃源阵，他们为了活下去所以才不离开，到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变得不那么简单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情况……
“婶婶，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是问了出来，回村后一大堆的问题围绕着我让我想要发疯，我太想，太想知道了。
大婶依旧是笑呵呵的，她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云村，和这个村子多年前的经历。
云村在大概在一百多年前还是个很热闹的村子，这里有近上百人生活，那个时候虽是乱世，但因为云村在山坳坳里，几乎不受战乱的影响，所以大家都还生活的下去，就算不那么富足，维持生计起码没有问题。
然而一切的转折要从八十多年前说起，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说自己是大学生，是会画画的艺术家，很喜欢村子的风景，就想在村子里住下来。
那个年头的大学生，都是听说过但很多人一辈子见都没见过，再加上那个大学生拿出了一大堆证件，虽然大家都不识字，但大伙儿都很淳朴，就找了个村里没人住的空房子让年轻人住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住进村子以后也确实很安生，因为他是新来的，什么都没有，家家户户还去给他送了粮食，那个小伙子也很感激大家，偶尔也会帮大伙儿一下忙，比如帮忙收成什么的。虽然看着瘦弱，但年轻人的力气很大，他还经常画一些画，画村民们劳动啊之类的场景，大家都不懂，但年轻人画的是真的好，大伙儿看着也夸。
原本大家以为年轻人只是个小插曲，然而没过多久，一群日本兵就来到了村子里，还对那个年轻人点头哈腰，因为与世隔绝，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以为他们都是年轻人的朋友，就热情招待，但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再加上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还欺负村里人，就开始有人指责他们，直到后来那群日本兵几乎屠了大半个村子，大家伙儿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普通人，纯反抗只会死更多的人，于是都沉默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大家的退让并没有让那些日本兵对他们宽宏大量，他们在村子里烧杀抢掠，专门抢人家里的姑娘，只要谁家有年轻姑娘他们就直接上门带走，有孩子的就连孩子一起抢，被抢走的姑娘和孩子们都没有回来过，有些人家为了保护自家闺女，一家子都被杀了，还有的女孩子自己不想被抢走，上吊的上吊，喝农药的喝农药，村子里民不聊生，死的就剩下男人和老人们。
那些男人们开始谋划反抗，他们的妻子，妹妹，姐姐，孩子，都被那些人带走了，于是在一个深夜，他们带着铁锹和锄头一起闯进那些日本人住的地方，要把他们除掉。
可，血肉之躯怎么抵得过子弹，锄头铁锹又怎么比得过机枪，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人，村子里所有的年轻人都死了，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所以村子里才只有老人，那又是谁，把这里弄成了桃源村？”张一霖继续问，大婶叹了口气，继续讲述那段黑暗的过去。
年轻人们都死了，村里也没有女人和孩子了，只有大婶她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也想救自己的姑娘，也想给自己的儿子报仇，但他们又能做得了什么？日本兵把所有的粮食都带走了，他们没有食物，偶尔有日本兵会拿一些馒头、饼子来和招猫逗狗似地去喂他们，但老一辈的人，他们骨子都是硬的，坚决不收那些食物，最后一批一批地饿死。
大婶是身体比较好的，她撑着活了下来，她以为那些日本兵总有一天会离开，她坚信自己能等到。然而事情总是不如意的，没有食物她只能喝水，偶尔吃一些收回来当柴火烧的麦秆之类的，但这些有怎么能充饥，她饿到意识模糊，在地上躺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她面前亮起了火光，她听到那些日本兵走路的踢踏踢踏的声音，知道他们在放火烧村子，她想跑，但外面传来的一声声惨叫让她害怕，她就那样躺在大火中，慢慢等死。
也许是天见可怜，大婶不知道躺了多久，发现天居然下起了雨，瓢泼的大雨浇灭了那些火焰，她，和为数不多的村民们，都从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她们去了日本兵待过的那些房子，发现了他们的姑娘和孩子们，她们都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有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身子却被剖开肚子，内脏被取了个干净。
大婶她们哀嚎，痛哭，看着被烧毁的村子，被杀害的亲人，让他们面对这些，还不如让他们死在那场大火中，这哪里是天见可怜让他们活下来，这是老天爷让他们继续活着，受罪。
他们在那破败的地方，都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欲望，他们恨，恨日本兵的残暴，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和软弱，因为他们甚至没有杀掉自己活着互相残杀死去的勇气，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
有一天，又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一身黑色的古代官袍，上面绣着各种花纹，大家想赶他走却都没有力气，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他，企图吓跑他。谁知那个年轻人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村子的遭遇，还问他们想不想看凶手遭到报应，大家都点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只是想想而已，大家都知道自己活不久。
随后的事情大婶这一辈子都记得很清楚，见他们都点头，年轻人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卷轴，卷轴飞在半空中，大婶就见对方从耳后取下夹着的毛笔，在卷轴上写写画画，然后大婶感觉很困很困，忍不住睡了过去。
临睡着前，她看到那个年轻人向自己走近，然后和自己说道，她们会永远活下去，但是不能离开村子，而且等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来替他收走他们的命。大婶问对方想要什么，那个年轻人只说，这个地方到时候需要养大一个孩子。
等大婶醒来，她发现村子恢复了被摧毁之前的样子，自己身体变得和以前一样有力气，大家伙儿也都一样，只觉得自己是遇到了神仙。
那个年轻人跟他们说过，凶手会遭到报应，于是这成了他们所有人活下去的执念，他们埋葬了所有死去的村民，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他们很快也发现了不同，因为他们可以不吃东西就能活下去，也不会变老，但这些他们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们只想活着，看到凶手遭到报应。
之后，他们就等啊等，等到了日本战败投降的消息，也就是在同一天，大家出门祭拜当年死去的人，却在坟地那里发现了当年那个带日本人进村的年轻人的尸体，还有大批日本兵的头颅，它们被挂得高高的像旗帜一样。
我听着大婶讲述，自己内心愤恨不已，当年那件事，是所有国人的痛苦经历，我在书上都读到过，但当自己亲耳听到一个那场屠杀中的幸存者给我讲述这件事，那种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怒，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燃烧。
但我也抓到了重点，大婶他们当年遇到的那个带着卷轴的年轻人，很有可能也是判官，这里的桃源阵也许就是出自他的手笔，难道他是爷爷的前任？
“那，大婶，你们为什么接纳了萧水的爷爷呢？”
大婶继续道，当年我爷爷来到这里时，他们是很排斥的，甚至恶语相向，只是内心深处的善良让他们没有对爷爷动手，谁知道爷爷不管不顾他们的恶意，执意在这个村子住下，后来我奶奶生我爸爸的时候去世了，大婶见我爷爷拿出那份黑色的卷轴和笔，想起当年年轻人说的，会有人来替他收他们的命，大家就都以为爷爷是来收命的，也就留下了他，还帮助他一起抚养爸爸，因为他们都认为年轻人说的孩子就是我的爸爸，因为他是那么多年村子里唯一一个孩子。
但爷爷知道这个村子的怪异，于是他将爸爸送离开了村子，大家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尊重爷爷的选择，他们都在等爷爷动手收走他们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爷爷却始终没有提起过，大家也都默契地不去提，因为谁都不知道主动提出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们原本就已经是违背这个世界的存在了。
我的出现，是出乎爷爷意料的，大婶说爷爷在家门口看到我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爷爷露出惊讶的表情，据她回忆，爷爷抱着我在雪地里站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叹了口气说了句这都是命，就把我抱进了屋。
大婶也劝过爷爷将我送走，但爷爷说我得生活在这里，别的地方镇不住我的命，大家这才和爷爷说了当年的事情，爷爷当时望着天告诉大家，总有一天，我，萧水就是那个取走他们生命的人。
“闺女，大家伙儿都不怕死，活了这么久了，我们的家人在地下，也都想我们了，你不要有负担，我们都有准备。”
大婶温柔地看着我，老实说这么多年了，见到的几乎都是大婶骂街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
“……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