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平村的四丫
我姓王,叫四丫,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前面还有大丫,二丫,三丫。
据说我父亲因为从马上掉下来摔折了腿,不用参加徭役,才能有这么多孩子。
庄户人家的孩子大多没有名字,若是男孩,便叫大壮,二壮,女孩便叫大丫,二丫。
若要区分,只是前头再带上自家爹爹的姓氏罢了。
那我为什么没见过大丫,二丫,三丫呢,说是大姊长到三四岁一场风寒便没了,二姊好些可到了七八岁上,帮着爹娘在田里干活,回家时贪凉喝了河里的水,便又没了。三姊好不容易养到十一二岁上便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头。
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从军,一个在服外徭,只是所去甚远,难得归家。
我家住在西平村,村西有片湖水,叫昭阳湖。村里老人常说,西平村日子过得好,多亏有昭阳湖。
田里,家里,牲畜棚里,没水了便去担水,缺土了便去挖泥。
赶上年成不好,地里欠收,粮食全交了赋税,还能去湖里捞些鱼虾,摘些芡实、荇菜、莲藕、棱角度日。
湖里一年四季常生着苇草,村人闲时便采来织鞋造履。荒年用来补税,丰年还能留下些余钱。日子过得尚算安逸。
娘说,因着昭阳湖,我们村的日子便比旁村强些。孩子也多,因着物产丰饶,常能吃饱,男娃便多一些健壮,女娃便多一分水灵。
也常见欢声笑语。若是在她自小生长的村里,因为不曾有这片湖水的恩泽,再不能够有这番景象。
我长到十岁上,爹娘便想着给我找户人家,虽说近年年成不错,但她们去看了几趟三丫,听说她在那户人家待的极好,不但衣食无忧,居然还认得字。
认得字对我们村来说,是很令人震动的事儿,村民虽然常自夸日子过得比周围村落都要好的多,村里也不过只有村长和一个书信先生认得些字。
往来传递口信,常有不牢靠的时候,村里儿郎托人给父母带话,带话的人常常千里跋涉到了村里,坐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全当时说了些什么。
最后只得说尚好。
后来村长便在县里请来了这位先生,专管代写代读往来信件。
所以三丫能识得字,不仅对爷娘,让整个村子也颇为震动。
娘曾做过大户人家乳母,据她说大户人家,不仅吃穿与我们不同,衣服上常有各种繁复绣花,有体面的人都认得字,行走坐卧举止更是与乡人大不相同。
但若要细问,她也只是能说好,却说不上具体哪好。
当年她把三丫卖给那户人家,原没想着能混上体面差事,不期三丫竟认得字。
她便和爹盘算了又盘算。最后拿出了近几年靠着年成好,攒下的钱,给了人牙子,托她给我也找户好人家。
爹说,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没得卖儿卖女的。娘便答,村里丫头不过十三四岁便找户人家嫁了,日日帮着夫家打理黍麦棘麻,略微得闲了便纺线制布。
嫁不多时,夫君便要外出或服兵役,或服徭役,赶上短徭尚好,若是我哥哥那种长徭,或部队开拔在外,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更别论还要自己带着孩子。
给人做丫鬟虽也远离家乡,或许找个家丁嫁人可免遭生离之苦。再或者像三丫那样得了青眼,可能认得些字。那就更不一样了。
可又要好人家又要好差事,哪里那么易得。
寻了两年,人牙子也未能寻得阿娘想要的人家,便劝阿娘弃了这个想头,那些个大户人家里略有体面的差事,用的人多是自小养大的,再不济也要自家管事保荐。
阿娘想了又想,咬了又咬牙,翻出一个积满灰的箱笼。层层打开裹了又裹的包袱,里面竟有锭不大不小,白灼灼的银子。
需知村里日常多用铜币,乡间也多用碎银。要找这么一锭成色这么好的官银,确实甚难。
阿娘便将银子推过去,又拉着我一起给王牙婆跪下,“这是我生大丫时给人当乳娘,临走时主人家赏的,这些年,哪怕日子再过不去,哪怕卖儿卖女,我也没舍得用它。
便是我那丈夫也是不知的。姊姊不嫌弃我们,便看在同姓之谊。收下它,我们从此便算作姊妹,这个女儿便算作你女儿,我会教导她,要待干娘比亲娘更好的。”
爷娘平日待人温和厚道,王牙婆本素与娘相亲,每每来此,忙完差事,也总是娘替她好好打理一顿饭。
见如此便长叹一口气说:“罢了罢了,只当她是我亲女儿,我豁出这张老脸,自不免好好帮她打听打听,托人保荐。”
如此,又过了半年,当昭阳湖上的荻芦开始抖开白花时,王干娘才又来了。这次是满脸喜不自胜,隔着老远便喊“老嫂子”进我家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原是沛县新来了一户人家,说是姓吕的,又和县长有交情,她家二小姐短了个贴身丫鬟。她豁出脸面寻的保人,才肯让我去试试。
彼时,我正在院里里铺开一地绿油油的莲蓬,菱角。听到屋里阿娘欣喜的说,我便是在沛县做的乳母,的确是个好去处。
其实天尚有些微热,忽的一阵风吹过,带起河产的微微香气。忽然有些恍惚,沛县是什么地方呢,我最多只去过乡里,我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