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思鸩
玄瑞登基,将年号“云阖”改为“靖兴”,次年又另择一新国号为“成”,追封已故的颜鸩为平南侯。
云阖年间,激进而又荒诞的变法彻底结束,合仓法被废,而助役法与女官制度均被保留,靖兴元年,玄瑞大赦天下,暗中却将废除严法苛律的奏疏扣下。
上疏之人被秘密暗杀。
却金台朱漆大门上的牌匾被换成了玄瑞亲提的大字——暮夜阁。
为牵制禁军以及帝都轻骑等,名为暮夜阁的机构应运而生,全面取代了却金台。
却金暮夜。
玄瑞也走上了建兴帝的老路。
春三月,帝都冰雪消融之景在南面的祁州城是瞧不见的,昨夜里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唐瑾安推开雕窗,湿腻腻的空气黏在她缠着绑带的柔荑上。
那是她曾经绣给颜鸩的。
两年前从她掌中解下来以后,唐瑾安就一直留在身边,她留不住颜鸩,只能一直守着已经发黄的布条。
用五彩丝线绣成的祥云纹褪去了本来的颜色,逐渐变得苍白。
一如颜鸩离开后,唐瑾安黯淡的生活,被软禁在祁州城中两年,她一直没踏出过府门半步。
落满尘灰的大门迟迟等不到前来推开的人,唐瑾安日日都守在窗前凝望北方。
亦或是坐在房中练字。
堆满竹册卷案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
捏着墨锭的食指上有几道明晰的伤疤,那是拉扯颜鸩铠甲时落下的,唐瑾安取下一支毛笔,在展平的宣纸上麻木地书写。
半晌,她的余光照见了在庭院中练刀的松桃,短短两年,少女竟比颜鸩还要高了,彻底长开的五官深邃英气,往日的天真烂漫已然褪得干干净净。
硕大的府邸中,只有唐瑾安和松桃两个人。
她打量着松桃的一招一式,眼眶不自觉润了。
在竹林间用一根树枝为自己耍剑的人恍然就立在眼前。
“瑾安,你还没见过我练剑呢。”
握着毛笔的手一颤,墨汁被震落,浸花了宣纸,也乱了唐瑾安的心。
但她不在意了,本来这颗心也快跳不动了。
晨光落在满地被雨碾碎的残花上,刀风比眼神更快,劈得枝条上刚发出的嫩芽乱颤,松桃日渐参悟了山门刀法的要义机窍。
握刀的手也磨出了很硬的茧。
她曾在颜鸩掌中见过,如今她才明白,她的师姐有多疼。
颜鸩是大师姐,师父一去,她默默扛起照顾师妹的责任。
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的爱恨、从未展露过的恐惧、以及深藏心底的委屈,松桃在她的棺椁被泥土一寸寸掩埋间,慢慢明白了。
不曾索取过什么的人将心掏给所有她在意的人,却唯独没有留给自己一星半点。
刀法本不如剑法凌厉,可松桃却挥得刀刀含恨。
颜鸩的命,不好。
寒来暑往,松桃每日都在庭中练刀,一日都不曾荒废过,颜鸩从前也是这样。
曾经被两位师姐庇佑的松桃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了,她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沉淀,达到了人刀合一的境界。
是比颜鸩剑快于人更高的境界。
松桃收刀立定,被暖阳簇拥着的她遽然转头,对上了唐瑾安那双平静的黑眸。
岁月流转,抹掉了太多前尘往事,唯独颜鸩依旧鲜活明亮地留在她们的记忆里。
两人四目相对,唐瑾安笑得清浅薄然。
也许都会好的。
收回视线,从窗外刮进了一阵夹着酥饼甜香的风,唐瑾安猝然掩着唇轻咳两声,消瘦身体微微佝偻。
颜鸩爱吃甜食,也不知这人久久未曾尝到,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被欺负狠了,耷拉下脑袋无声抗议。
稳住冰凉的手,唐瑾安在纸上落下了三个字。
予妻书。
临近傍晚时,松桃拉开了许久不曾被叩响的大门,将从帝都赶来的太医迎进门。
治病是假,探虚实才是真。
从被软禁那天起,松桃就明白了,只有疯子才能离开这座府邸。
也只有神志不清的疯子才不会觊觎皇权。
“这边请。”松桃引路在前,提着药箱跟在她身后的太医眼珠溜转,四处观察。
寂寥冷清,小楼破败,大院豪府里头已经烂透了。
了无生气。
松桃故意走得飞快,她不直接走到唐瑾安屋里,反倒是绕远路,在府中遛太医,气喘吁吁的人装模作样地问:“唐大人近来可有好转?”
“大人不吃不喝,最近半月更是总一个人自言自语。”松桃瞎编,翻来覆去,左右也是说这些。
太医听闻唐瑾安的病症,只敷衍一应,他更本就不在意唐瑾安的死活。
从帝都到祁州来这一趟,能捞不少银钱。
临近唐瑾安屋子时,松桃陡然脚下一停,侧身躲开了来不及闪避而扑倒的太医。
“哎呦……”
“这路不平吗?”作势去扶人,但松桃抓着他手臂时,一点力都没使,“当心、当心。”
当今皇上对唐瑾安的态度不明,虽是软禁,金银珠宝却也是一箱箱送,太医不敢落井下石,更不敢随意大骂。
只能打碎牙自己往肚子里吞,“无妨。”
接过太医手中的药箱,松桃看向捂着手臂痛得龇牙咧嘴的人,丹田运气,五指暗暗使力,将箱柄捏出了一条细缝。
“唐大人喜怒无常,您多保重,我就守在门外,若是她犯病,您就叫我。”松桃将药箱搁在桌上,压低了声音对太医说。
刚闭上房门,松桃便听见一声砸碗的脆响,紧接着,是沉闷的,双膝砸地的声响。
“唐大人恕罪,小臣冒昧。”
太医本不用跪,可唐瑾安冰凉空洞的眼神一瞬变得杀气腾腾,刹那间的压迫感让他双膝一软,脖颈仿佛被扼住的惊慌吓得他失了分寸。
照进院中的残阳敷在窗纸上,唐瑾安有意晾着他。
“阿鸩,晚膳你想用什么?”须臾,唐瑾安面上的淡漠一扫而光,她抬眼看着前方,煞有其事地说。
“可我不想吃松茸酿肉,我们吃酱筒骨好不好?”
仿佛颜鸩就站在桌旁。
太医喉间轻滚,后背发凉。
瘆得慌。
半晌,他才切上唐瑾安的脉,只一下,就惊得他收了手。
气血双亏,神紊根坏,这副身子比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黄发老人还差。
装疯卖傻可以,可这脉象却实难骗人。
松桃抱臂立在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痛吟,她冲进屋里,只见唐瑾安手里提着半截碎掉的瓷瓶。
而太医则是捂着汩汩冒血的头,跌坐在地上,眼瞧唐瑾安又抓起了砚台,太医被她狰狞疯狂的神情吓得魂飞魄散。
“救我!救我!”
松桃冲上前抱住唐瑾安,却没碰她的手。
“唐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她趁着唐瑾安吼叫之际,低声在她耳边说:“砸鼻梁。”
“我杀了他!杀了他!”
“使不得!”
“啊!”
屋里一片混乱,拉偏架的松桃最终将被砸得满脸是血,差点被拍死的太医搀出府,他接过药箱,还没爬上马车,箱柄就断了。
药材和纸方掉了一地。
松桃在门缝中看着,唇角上扬。
该!
天黑尽了,松桃端着一小碗粥敲响了唐瑾安的房门,“瑾安姐姐,用膳了。”
接过冒着热气的青蔬腊肉粥,唐瑾安不禁细嗅,“好香。”
“可好吃?”松桃又给屋里添了道烛光,昏暗会让唐瑾安恐惧。
冰凉的河底太昏暗。
“桃子的厨艺当真好。”
唐瑾安吃得慢,却也破天荒地将粥吃净了,这两年,她一直吃不下什么,素日里喝些粥就过了。
实在不忍见她日益颓瘦,松桃变着法给她做粥。
唐瑾安搁下碗,擦拭掉唇角的残留,“不敢留丫鬟在这院中,倒是苦了你。”
跨坐在椅上,松桃说:“人多眼杂,我明白。更何况,瑾安姐姐做的菜也很好吃,何谈辛苦?”
瞥见搁在桌案上的药瓶,松桃一边斟茶一边说:“沈知羡留的药丸还有多少?若是吃了,身子当真不舒服,就别吃了。”
唐瑾安身子无碍,脉搏残虚都是吃了药丸的缘故。
接过松桃倒的茶,唐瑾安打趣,“都吃了两年了,我没事,倒是你,是个操心的命。”
“我在意瑾安姐姐啊,而且若是……”若是你出事,师姐怎么办?
松桃忽然噤声,别开脸不瞧唐瑾安,霎时沉下的气氛让她自责。
不该提。
一声浅笑打破了安静,烛光映照着唐瑾安的眉眼,她温柔而又平静地说:“我爱她,就能等,两年或是十年,我都不怕,我只怕失去她。”
九阳边境一入夜,街上就不见人影,披着斗篷的人冒着大风穿进小巷,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咯吱——
木料相互挤压,声响惊动了里屋的人,风赢提刀赶出来,撞上了取下斗篷的沈知羡。
抹掉面上的黄沙,她从怀里掏出一把乾元花,“找到了。”
这花只有三月初春才会长。
两人走进烧着炭盆的屋子,坐在榻边的延昭头也不回,“把乾元花碾碎加进你的汤药里,这人不出半月,必醒。”
“好。”沈知羡没有挑她的失礼,而是匆忙去了药房。
垂眸盯着被三床厚毯压住的颜鸩,延昭面色不虞,她已经昏睡半年了。
“我瞧她身手不错,只是这身子当真是亏极了。”
松开微弱的脉搏,延昭站起身,同风赢擦肩而过。
“捡回一条命不错了,慢慢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