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死别
唐瑾安自幼就怕水,即使是沐浴,浴桶中的水也定然不会漫过心口。
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斜身入水,她险些被拍晕过去,连连呛了好几口河水,恐惧撺掇她在水中胡乱挣扎。
越陷越深。
冰凉的水灌进微张的嘴里,她尝到了血腥味,从颜鸩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让唐瑾安一瞬冷静。
单薄的身子被长箭贯穿、猩红的鲜血刺目、苍白的小脸被河水吞噬前,那凄然绝望的笑……
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中闪回,更大的恐慌让唐瑾安学会了蹬腿,暴雨拍打着河面,水雾四起,连空气都是湿腻腻的。
浮出水面的唐瑾安一把抹掉敷在脸上的水和碎发,茫茫河面上,只有雨打流水激起的浪花。
颜鸩没有浮出来。
泡在水里的四肢冷得发麻,活水里藏着的秋凉直往骨缝里钻。
好冷。
颜鸩最怕冷了。
心急如焚的唐瑾安本就不会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就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须臾她又浮上来,反复几次,赤红的双目里再不见丝毫清明,浑浊不堪的黑眸中尽是偏执。
再一次潜进水里,唐瑾安忍住了闭眼的冲动,泪不停地流,无声的抗议却让她固执地将本来眯着的双眼彻底睁大。
可无济于事。
昏暗的水里什么都看不清。
找不到颜鸩了。
从未在水里呆过这么久,唐瑾安体力不支,浮出水面的脸惨白,她手里抓着一把草。
多少次明明已经摸到全是淤泥的河底了,可她没摸到颜鸩。
已经来不及了。
唐瑾安失声痛哭,双耳嗡鸣不止。
“瑾安,别叫我大人了。”
“瑾安,我等很久了。”
“唐瑾安,我爱你。”
颜鸩的一颦一笑让唐瑾安逐渐恍惚,她麻木地淌着泪,尚在抽痛的心脏越跳越慢,直到下沉的身体被河水彻底淹没。
阿鸩,带我走。
唐瑾安在一片昏暗中闭上眼睛,忽然小腿被水下的坚硬撞得生疼。
像是石头。
心如死灰的人在刹那间回过神来。
还没到水底,哪儿来的石头!
是铠甲!
“阿鸩!”唐瑾安突然张口,声音被吞没,只剩唇瓣在颤抖。
赶忙探出手去拉,唐瑾安摸到了一只手。
一只没有茧的左手。
臂缚束住了颜鸩的脉搏,她一动不动,发带不知何时断了,长发拂过唐瑾安的面颊,像是爱人温柔的诀别。
唐瑾安卯足了劲儿去拽颜鸩,可铠甲泡了水,早已疲累至极的她三两下就拽不动了。
抠住全是刀痕的铠甲,唐瑾安脱得费力,脸憋得通红,双眼充血,像是疯子一般不停地拉扯。
搂住颜鸩的腰身时,她双掌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两人一同钻出水面,颜鸩没了鼻息。
唐瑾安却像是感受不到那般,掏出沈知羡提前准备好的药丸想要塞进颜鸩口中。
可怀中人不张嘴。
唐瑾安将药丸咬在齿间渡进颜鸩口中。
两瓣柔软太凉了。
她吻住颜鸩,喉间溢出的呜咽声撕心裂肺。
青涩的主动与笨拙回应后的脸红,唐瑾安曾经有多着迷,如今就有多痛苦。
“阿鸩,你、你不要怕……”
唐瑾安圈着颜鸩朝岸边游去,一边拨水,一边喃喃自语。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唐瑾安用最后一点余力将颜鸩推到潮湿的岸上,她甚至忘了跟上去,直直跪在浅水滩里,被冻得瑟缩,她掐住掌中的烂肉,剧痛让她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哆哆嗦嗦地从衣裳上撕下一节,她勒住颜鸩腰间腻着血的伤口,只是下一刻,布便被彻底染红,贯穿她身体的长箭甚至都没留在体内。
两处对穿的箭孔就足以要她的性命了。
眼瞧止不住血,唐瑾安用手捂住颜鸩的腰。
连血都是凉的。
等沈知羡赶到时,唐瑾安一身湿透的白衣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她披头散发,形如厉鬼。
而躺在地上的颜鸩脸色已经青紫。
“唐大人……”
颜鸩的心腹们怔怔地瞧着这一幕,大块头径直跪在地上。
“大人!”
沈知羡见唐瑾安满身都是血,欲要靠近。
“别碰她!”唐瑾安歇斯底里地吼叫,捂着颜鸩侧腰的手被泡得发皱,裂开的伤口泛白骇人。
她不肯松开颜鸩。
直到彻底昏迷过去。
颜鸩战死疆场,百姓自发在家门口挂起了素花和白布条,祁州城内外一片素白,远在帝都城中的不少百姓也偷偷在家替她上了两柱香。
登基大典结束,玄瑞身着龙袍,负手立于宣政殿阶下,颜鸩曾在此处救了他的父皇,立下从龙之功,却金台煊赫一时,权倾朝野的恣睢之臣竟死于一支冷箭。
是命也。
只是玄瑞不信命,“连夜启程,朕要去祁州。”
他要赶在下葬前,亲眼瞧见颜鸩的尸体。
唐瑾安醒后,性情大变。
她先是将雪白的衣裳一件件地剪碎,尽数烧成了灰烬,又变得喜怒无常,一旦离开水,就会大发脾气。
“哈哈哈。”
满园都是被砸碎的杯盏瓷瓶,唐瑾安穿着颜鸩的衣裳,脖颈上挂着却金台的腰牌,正赤脚在池塘中捞鱼。
女婢跪在一旁,“唐大人,秋水凉,您请快出来吧。”
抓起一条红鲤,唐瑾安歪头,斜眼看着女婢,“它好看吗?”
阴恻恻的。
被唐瑾安看得发毛,女婢小心翼翼地答:“红鲤好看。”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笑着的唐瑾安脸色大变,她将鱼扔回水里,溅起的大片水花打湿了正红色的裙摆,“只有阿鸩穿红色最好看!”
女婢吓得连忙伏下身去,不敢再说话。
唐瑾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双眉一挑,又背过身去抓鱼。
“她疯了。”
听见身后熟悉的男声,守在府门外的左程一霍然转身,故作惊讶,连忙跪下身去,只是双膝刚弯,两肘就被抬住。
“老臣参见皇上。”
玄瑞一身亮黄色的缂丝龙袍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中格外扎眼。
“左老不必行此大礼。”
“不知皇上远来,是为何事?”左程一心中跟明镜似的。
玄瑞不急着答,踏进府邸门槛,静静地瞧着唐瑾安。
曾经连中三元的状元竟变成这副模样。
“可惜了。”
左程一瞧着唐瑾安,愁容不展,“到底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哎……”
他把话茬递到了玄瑞面前。
“旦夕祸福,实在难料,朕能一统天下,她们二位功不可没,连同颜鸩的赏赐,朕一并赏给唐瑾安,只是颜鸩同朕乃是生死之交,朕想将开国宝刀单赐予她。”
左程一替二人谢了赏,又看向抱着赏赐的人,“棺椁还停在前堂,你随我来吧。”
他知道是玄瑞“死要见尸”。
“不必了,朕也去送她一程。”说得云淡风轻,玄瑞双眸却是十足的冷酷。
“只怕对龙体……”左程一陡然提高了音量。
惹人生疑。
玄瑞当即打断了他,“无妨。”
一行人渐渐走远,唐瑾安赶走了女婢,望着朱漆的大门,眼眶渐红。
揭开楠木棺椁,尸臭味迎面扑来,颜鸩半边脸都腐败了。
只瞧了一眼,玄瑞别开视线,“朕让太医来给唐瑾安瞧瞧,就让她在府中静养吧,左老且宽心。”
命为静养,实为囚禁。
左程一只答:“是。”
直到玄瑞的背影消失不见,左程一才看向躺在棺椁中的颜鸩。
萧瑟的秋风刮得面颊生疼,玄端高坐马上,他的部下被八部杀得只剩下几百人。
身周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听得他心烦,“玄胤,我早该杀了你。”
进玉穿着太监服,衣裳是福圆的,并不合身。
笑声里满是讥诮,“你自以为将假诏藏在牌匾后,又杀了撞见此事的福圆,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吗?”
素白的腕骨从袖中露出,小臂上的烧伤比手背看起来更狰狞,“福圆一直在喝风寒汤,里头的麻黄遇焦灰即生剧毒,人死毒散,你从太医曲瑜手中拿了焦灰。”
玄端认了。
“只可惜,你一直器重他,他却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进玉单眉轻挑,“福圆死前只去过宣政殿,一猜便知是你杀人灭口。”
夹着沙砾的风擦过鬓发,玄端余光照见了不断逼近的杀手,大限将至,他只是淡淡一笑,“你长大了。”
打马朝前走了一步,“你我兄弟相残,玄瑞倒是坐收渔利,你当真甘心瞧他爬上皇位?”
进玉也夹马向前,“我要的只有天下大乱。”
抖了抖窄袖,进玉垂眸看了眼福圆生前穿过的衣裳,“我夙愿已了,此生无憾了。”
玄端粲然一笑,只是笑声戛然而止。
马交颈,两兄弟相互靠近,顷然的对视,电光火石间,进玉一剑穿透了玄端的腰腹,玄端一刀捅穿了他的前胸。
他们的鲜血渐渐交融,那些从未被皇权富贵抹去的幼年趣景遽然重现。
玄胤坐在玄端肩上,两人在御苑里扑蝴蝶,玄瑞手持木剑,叉腰看着跌坐在地上哭闹的玄安,玄康仰卧在树杈上,嘴里还叼着狗尾草。
回不去了。
骨肉相残,兄弟零落,玄瑞如今高坐帝位,却也是无父无母,失兄失弟。
玄端呕出大滩血,“欠你的命债,我还你。”
进玉今日就是要替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干爹福圆报仇。
他撑着一口气,“但我不会输。”
他的大军并未如玄瑞设想那般靠近帝都,攻打祁州就是他在寻死,只有他死了,玄瑞才会放松警惕。
十二万大军还藏在淮州,他早挑好了接班人,静待时机反扑。
“皇兄,你我缘分已尽,来生,我宁为一条狗,也不要再做天家的棋子了。”
进玉早就不想活了,他决心死在玄端手上,是要将命还给天家。
虚阖着眼,剧痛从伤处蔓延到全身,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场大火中。
若是当年没被救活,就好了。
淌下的泪滴落在玄端的蟒袍上,他已经咽气了。
从马上摔落,进玉恍然看见福圆迈着蹒跚的步子靠近,他面上绽开笑。
“干爹……我不是玄胤,我是进玉……”
“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