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
青竹观,晌午,烈阳正好。
头顶飞卷鸟声而过,风起云涌,光景灿烂。
“掌门。”
青竹道君负手转身,从弟子染血的手上一瞥而过,淡声道:“怎么样,说了吗?”
弟子苦闷摇头,手上那人滚烫的血温度尚未散去:“用刑了,还是不说。”
青竹道君皱起眉,跨步朝门外走:“带我去看看。”
昏暗潮湿的地牢,泛黑的墙根滴落冰冷的水珠,敲打在地面滴答滴答脆响。
寒气中的呼吸缭绕出白雾,弟子打开锁,锁链摇晃敲撞,狱门被推开,青竹道君凝眉扫视着这里,负手跨入。
宽阔的牢内,空荡荡的只有腌臜脏乱的地面,以及躺在角落的少女。
少女躺在一地乌红交错间,喘息急促,袖口溢出的血迹蔓延脚下。她闻声撑起身,颤栗着往后退。
“萧如是?”青竹道君走近她。
少女头发结叉,凌乱遮住面容,她看着青竹道君,紧扣墙壁,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
青竹道君弯腰打量她片刻,眉间黯淡下,转身朝那弟子问:“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弟子点头回答:“对,好像疯了。”
青竹道君呵呵几声笑,望着墙根蜷缩的少女,那笑容颇有几分冷意。
“是吗?”
﹡
“不是我说。”
四下投来奇怪的目光,如同围观着动物园马戏团耍杂技。
裴南意笑着,慢悠悠道,“你装腔作势的模样,倒是有趣。”
“……”
你怕不是有啥大病。
“喂。”
“让我想想,刚才叫我什么?”
萧如是:“啊……啊?”
少年含着笑意,歪了歪头,一字一句道:“景,哥,哥。”
“……”
去你妈的。
“那个……那个……”
少年眉挑得更高。
萧如是抿紧唇:“不是你上次说我叫人家哥哥吗?这不是补给你吗?怎么,叫你哥哥你还不乐意了?”
“说实话。”
裴南意弯腰,同她齐高,靠近她的眼睛,额前的碎发带着凉意扫过脸颊。
“这么叫,不太适合你,叫得真难听。”
萧如是:……
“哦……”她低下头嘀咕,索性不去瞧他。
少年笑出声,捂着她的脸抬起,面朝自己,笑得更加焉坏:“这样,再叫一声来听听?”
“?”
将才谁说叫得难听的?
你怕不是有猫饼。
“呸,不是你自己说难听的吗?难听你还听!”
裴南意:“我乐意。”
“……”
“不知廉耻!想什么呢,我是大哥,你是小弟——不可能!”
五分钟后……
“景哥哥,我错了……”
“嗯?”他的笑容更加明朗几分,捏着她的下巴又抬了抬,
“再叫一声,大声点,感情不够。”
“你他妈的……”
五分钟后……
“景哥哥!”
“感情够吗!力道足吗!”
“嗯,不错,够了。”裴南意拍拍手。
“听到咯。”
良久,二人并肩走去教学楼,裴南意步子放的很慢,免得她追不上。
墙边的梨花微落,缠着昨夜的小雨,清露中晶莹折射着天边明亮的白光。
娇弱的白梨花无法承受雨后的负重,摇摇欲坠摇摇晃晃撒下一地。满地铺开一层厚厚的白梨花,有被行人来来回回碾碎的,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梨花带雨而下,洒在少女扎好的发髻上,白色的星星点点,后面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少年。
少女活蹦乱跳地走在前,想到什么,蓦然回首,眼角的笑意绵绵:“裴小弟,话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找宁梨他们的,自己人,别那么排斥嘛!”
“……”
那少女嘴角笑得很开,他对裴南意说:“裴小弟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能干违法的事。”
“我是要拯救世界的,好人身边的人一定不能是坏人,如果有一天裴小弟你要是做了坏事,我会第一个拷住你的。”她笑着说,长长的羽睫扑朔着梨花的香气,“但是杀敌人不算,我会支持你的。”
裴南意略微怔忪,稍作嫌弃地撇过头,漫不经心啧了声:“……谁要找他们了。”
“还有,谁说你不让我做坏事我就不做了啊?”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真的许久未做过坏事了。
连他都不记得了,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杀过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萧如是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抛给他的时候。
走进学堂,教室里基本已经坐满,满当当的学生拥入眼中,他们热闹喧哗,生机勃勃。
裴南意同她走进教室。
“你还跟我一起?这么巧?”萧如是找到自己座位,刚要拉开板凳,就见裴南意在她旁边坐下来。
萧如是一下子呛住:“还是同桌。”
好吧,看出来了,并不是巧合。
裴南意挑眉闭上眼,姿势慵懒地躺在椅上没说话。
少顷,讲堂先生走入,开始讲第一堂课,她专注认真地听着。
老先生是个背脊佝偻的老头,讲得很慢,正是一些关于灵根基底的基础。
这些萧如是正好在裴南意给的书上看到过,也不怎么感兴趣,瞟了眼旁边似乎是睡着了的人。
少年漫不经心靠着,支楞一只腿,姿态惬意,慵懒闭着眼,看着便悠哉悠哉,只有几簇乌黑柔顺的头发挂在脸颊上,更显得散漫。
萧如是又低头看了眼坐得端正的自己,。
一簇黑影从讲台上飞来,直打中萧如是的头,有点疼,她惊得一抽神,弯腰捡起颗小石子。
而那老先生也正指着自己怒斥:“好好听讲,不许打混!”
“不是吧,以前老师都扔石子儿?这不比粉笔吓人啊?”她又想到什么,往那旁边一瞧,“不是,他打我干什么?这人是睡得不够明显吗?”
她看着十分张扬且明显躺那睡的裴南意,老先生却一话不提,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不是,老师,我要反抗,这家伙明明就已经睡死了好吧!”萧如是不服气地指着裴南意反驳。
谁知那老先生哼了一句,转过身继续念书。
“?”
这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选择性失明?
教室内的学生们也开始经典起哄。
“老先生你可不能打她,人家可是景哥哥的小媳妇!”
“哈哈哈哈!”
一群人的哄笑炸响。
“都闭嘴,认真听课!”好在老先生还算威严,严肃地训斥学生,敲了敲板子,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裴南意其实是醒着的。
他听着那些声音,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萧如是也不再敢打混,一脸专注地盯着老先生讲课。
实则心里把裴南意骂了个遍。
裴南意悄然打开眼,转过眸子打量着她。
听这么认真?
他突然暗笑。
看那个小表情,还在骂我?
不过一会,老先生敲着板子,叫人传发试卷,舞着戒尺紧盯随堂考试。
萧如是盯着看了一会。
这什么鬼玩意儿,看都看不懂!
她再去看裴南意,他往试卷扫过一眼,便直接扔在桌上继续睡。
萧如是长气一叹。
“灵气汇聚于山川河流,物资富足之地极也。有灵也,生机盎然,生命不息也,问下面那个地方灵气最富足?不是,这什么破题,不知道我是个外乡人吗?还有没有人性了?”萧如是趴下。
她想到什么,悄悄伸出手戳了戳裴南意。
或许是很久很久才睡一次觉,被吵醒有些不爽,他醒来时一身有些凌厉,连眼角也微红。
不过回头看见那张眼巴巴的脸,又像被泼了一身凉水,给他浇了个透心凉。他缓了神色,收敛气息,手指有意无意敲打在桌子上,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萧如是瞧见他这副模样,欲言又止,侧头盯着他微红的眼,小心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裴南意沉默,想起将才他的模样有些反常,压了压眉:“吓着你了?”
萧如是忙摇摇头,像是纠结着什么:“没有,就是……”
少年微叹了声气,捏着鼻梁:“不困了,也不想睡觉了,你没有吵到我,我不烦,也不会烦,不嫌麻烦,有时间,永远不会拒绝你,你尽管找我。”
“你说,我听着。”
萧如是这才放下心来,感动地看着他:“呜呜呜裴小弟……”
“咳咳,其实也就是想问你一道题,等我演得那么入戏。”
“?”
“哪里?说吧,我听。”
萧如是往试卷上指:“看看,看看,这个怎么做?”
裴南意扫过去一眼,问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萧如是立即点头:“就是对这几个地方不太了解。”
裴南意默了下,给她指了指答案,又给她仔细讲了每个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
抬头见她那张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裴南意轻笑一声。
他本想继续趴着再睡会儿,结果过不久,那只小手又戳了戳他。
这次便直接许多,捏起他的衣服:“喂,这道题怎么做?”
裴南意捏捏鼻梁根,又凑上去。
他靠在身边,独属于他冰凉的气息扑来,在鼻间的味道甚至让她忘了去看题。
“听懂了吗?嗯?”
萧如是这才抽回神:“嗯嗯!裴小弟你可真厉害!”
“裴小弟,感觉你好厉害,你是不是什么都懂?”
裴南意托腮看向她,挑眉:“你说呢?”
萧如是:……
他就快把“老子全世界最牛逼”写脸上了。
萧如是心想原来如此,她忽而趴下,小心挪着屁股,往他挪了几寸,伸手心虚拉了拉他的马尾。
“你要睡了吗?”
“……”
裴南意转头望她。
萧如是默默拿起卷子:“可是我后面的好像……都不会?”
裴南意再次沉默片刻,散漫的声音带着掩盖不住的嫌弃:“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你还会什么?”
萧如是眯眼,蹭到身侧,观察着他的表情:“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裴南意面无表情,又推开她的头,伸出在她额心轻轻一弹:“行了,闹死你得了,我跟你置什么气?”
裴南意凑来,萧如是微微抬眼,便见他白皙洁净的脖颈,下意识道:“要不,你也好好学习?”
裴南意朝她挑眉。
萧如是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摆摆手:“知道你都懂。”
裴南意低笑:“他讲的,没有用。”
萧如是朝他眨眨眼,扒拉起他的胳膊,带着哀求的声音:“你看我学的那么认真,就当陪我呗?”
裴南意转回头,低眸不语,黯淡的眸子倒是嫌弃,“啧。”
“知道了。”
裴南意掖着试卷一角,萧如是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有些出神。
裴南意适可而止,收下话头,安静一笑。她偷偷看了眼裴南意,却被他掰着头,面无表情地转回,“别看我,看题。”
“认真看,不然以后不给你讲了。”裴南意抓住她,免得她再乱动。
生逢乱世,世人追杀,他们活在不断的逃亡中,却从来未像如此靠近彼此过,没有危险,没有忧虑,什么都不用去想,身边只有对方的体温。
他冰凉的温度靠在身上,连鼻腔内也被他的味道所占据。
她想要的从来不多。
仅仅是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