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17)
幽暗阴森的林子里,时不时发出琐碎的动静,有时是虫子的幽鸣,有时是树林的晃动,令人提心吊胆、心惊胆战。
“啊!”宁梨脸色煞白,尖叫着往后退,连忙查看四周,心脏都快蹦了出来。
她这边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将将躲开恐怖的尸群,宁梨惊恐地藏起来,神经无时无刻紧绷着,只要一点的动静都能引起她的恐惧,她感觉自己快疯了。
似乎这时候,宁梨才愿意露出她软弱的一面,她实在是太害怕,蜷缩在地上抱紧自己抽泣,渐渐的从哽咽变成大哭,整个身躯都在颤栗。
她想起很久以前了。
“嘭,嘭,嘭。”
剧烈的雷声就好像砸着门,在宁梨的眼里,那些闪电都变成了闪动的怪物,要把她抓来吃掉。
她蜷缩在床底下,她好害怕,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哈哈哈哈!就把她关在这,她又怕打雷又怕黑的!吓死她!”大笑过后的声音很快就不见了,像是消失了。
“别走……别走……”她蜷缩在一团,不停地颤抖,“我好害怕……”
四周是漆黑的,在她看来,那些黑暗都好像成为了一个一个具体化的野兽,漆黑空洞,将她吞没,不断地接近,要把她从床底下拖出来分食吃掉。
又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是不是只有我变厉害了,她们就会和我玩了?是不是就不会把我关在漆黑的屋子了……”
后来,她做到了。
她成为了玉华派掌门唯一也是最骄傲的掌门弟子,她骄傲地昂起头,看所有人都好像那么不在意。
不再有人记得,她其实还怕黑的。
“哇,掌门大弟子,她一定很厉害吧!”
“那可不,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大弟子,掌门最宠她了!”
那些言论形形色色,渐渐满足了她越来越虚无缥缈的虚荣心。
她给自己裹上坚硬的外壳,让自己更骄傲,更加光鲜亮丽,让所有人都敬仰她,羡慕她。
没人再敢欺负她了,她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了。
“只要我站的再高些,什么都不害怕了,是不是就能被人接受了?”
于是这个世界里诞生了一个骄傲的固执女修,内心坚强的女主角,却再也触碰不了内心的那点仅剩的温存。
前方忽然响起声音,是踩碎枯枝发出的嘎吱声。宁梨吓得不轻,她抬起头,目光中尽是无穷无尽的恐惧,面露惊恐地往后倒退,险些摔倒。
眼前一道黑影靠来,她在慌乱中拾起掉落的鞭子,可就当看到走来的那人,宁梨却怔住了。
陆子显踩开枯枝败叶,迎面走来,身后是漆黑的黑暗,目光在地面搜寻着什么。
宁梨的眼泪倏地流下来,终于忍不住恸声大哭,朝他扑过去:“陆子显,你怎么才来!”
陆子显意料之外地被她抱住,明显的一愣。可宁梨揪着他就是一顿大哭,他一时都忘了该怎么说话。
这好像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这么狼狈的模样,愣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嗯,我来了。”
宁梨哭完,变得狼狈不堪,声线也在发颤:“陆子显,我好害怕,你怎才来……”
她内心的柔软,终于在这一刻碎掉了。
原来 ,她也会害怕。陆子显心想。
他整个人是处于半蒙状态的,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占据他,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想。
陆子显穿过她的腰,将她抱起:“我带你走吧。”
这个动作似乎让宁梨也有些出神,她靠着陆子显的胸口,两个人从未如此靠近过。
“我……”她竟忘了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一阵呼啸声席卷而来,压倒一片荒草,嗜血利牙朝他们袭来。
宁梨脸色大变,连嘴唇也吓得苍白:“不好,它们又过来了!”
尸群汹涌而来,瞬间包围两人。宁梨当时逃了那么久才躲过去,此刻那阵恐惧感又汹涌而来,将她整个人都置于死地。
即便二人资质极佳,在游历山水间变强了许多,面对庞大的尸群,哪怕是他们各自的宗门前来,也不一定能够应付。
两个人很快就被逼到死路。宁梨的手已经握不动鞭子,他们伤痕累累,那是陆子显第一次听见她哭的那么惨——
“陆子显,我们还能出去吗?”她哭着问。
引灵山这座邪山,有去无回。
陆子显死咬住牙,浑身血淋淋的是伤,他沉默不语,安静地握住宁梨,那是两个人第一次感觉到站在彼此的身旁,真切的,并肩同行。
“必须给我活着出去。”
宁梨闭上眼睛,她准备等死,那也是她第一次向别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边哭边大喊:“陆子显,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你!我以前都是骗你的,跟你一起这么久了,其实我早就不讨厌你了!”
我真的……不讨厌你了。
陆子显一怔。
下一秒,尸群涌来,绝望的气息压迫而上。然而就当他们准备一同赴死之时,前方的尸群却突然被另一股力量打散,击飞了出去。
意料之中的撕咬并没有发生,陆子显不敢置信睁开眼,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或者说是邪物:“你怎么在这?”
他们身前,一个高挑的人影挡住,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没有说话。
裴南意走进尸群,它们便惊恐地后退。须臾,他周身血雾缭绕,一把血红色的枪在他手中凭空出现,枪刃鲜红的业火跳动,幽深的黑色森林里血风皱起,他的头发在血风中摇晃。
宁梨难以相信地看向他,半天还不能从那种死里逃生中反应过来,几乎睁大了眼:“你在……救我们?”
裴南意仍是没说话,那只血红色的枪业火摇荡,划破天际,一排走尸直直倒下,在火的灼烧下痛苦地化为灰烬。
陆子显嘴唇近乎颤栗:“你究竟是什么?”
“我不就是邪物吗?”他回过头,语气平静地应了句。
陆子显咽住。良久,他目光失神,又看着裴南意,不知所措:“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邪物,明明只会害人的。
明明……都是些世界上最恶毒的东西,他一定要杀光。
他死死咬下唇,直到咬出鲜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
这些走尸在裴南意的手里就像是一堆蝼蚁,虫子一般被他踏碎。裴南意略微停下一步,想到一张脸,只是淡淡道:“你们死了,她应该会有些难过。”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让的。”
“我得听她的话。”
陆子显又再次怔了怔,他近乎把牙咬得快碎了,瞪向裴南意:“你当自己很高尚吗?一个邪门歪道罢了,我才用不着你这种邪魔的施舍!”
邪物,怎么可能会那么好心。
随后,轻轻一声笑,裴南意居然笑出了声。他淡淡笑起来:“就把我认为是十恶不赦的邪物吧,我也的确是。”
毕竟他在暗地里干的事,杀的人,也没一个人知道,包括萧如是。哪怕他今天在这里杀了两个人,她也完全不会知道。
只有她,不害怕那副模样,不会叫他怪物。
——想想就不错。
罢了,似乎在她的认知里,杀人是很讨厌的。
“我答应她的事情,永远算数。”
萧如是,一只很讨厌的兔子,那个仗着自己是大哥的人,得让他做什么守法好公民,还要第一个崩了他。到时候肯定又得抓着他絮絮叨叨的念叨,烦死了。
“我不高尚,抓紧时间逃吧。”
陆子显双肩一颤,乃至于整个双瞳都被无措填满,他看向裴南意,心底的那些信念竟然在此刻开始动摇,他开始一寸一寸,仔细地去审视。
“行了,逃跑吧。”
越来越多的尸群涌过来,已经完全将他吞没,彻底看不见。
陆子显颤抖着扶起宁梨,二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那一刻,两个人的步子同时一止。
陆子显咬着牙,紧闭着眼。他们最后转过头,几乎是异口同声:
“谢……谢你。”
萧如是往前走了很久,四周安静得没有找任何人,附近的方圆几里,荒无人烟。
路上遇到的几只小妖怪,会被突然出现的白衣女解决。
她总是神出鬼没的。
时不时出现帮萧如是一把,有时候却又跟死了一样,无论怎么叫也没有反应。
她走的同时四处张望,没怎么看路,突然就撞上一人。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当她抬起头,看见浑身血淋淋的裴南意,当场差点昏厥过去。
她立马抓住裴南意,脸色慌得发青:“裴小弟你怎么了?怎么浑身是血?你受伤了吗?哪不舒服?你别吓我!”
他身上这么多血,脸上有一道猩红的血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更为突兀。
萧如是想起鸠对她说的话,眼前的裴南意又是这副模样,心里猛地咯噔沉下去,就好像少了一块。
谁知看她这副表情,两只弯弯的柳眉因为紧张紧紧皱在一起,明亮的眼睛里波澜闪烁,波光粼粼的望着他,裴南意居然还在笑,笑出了声:“不是我的血。”
萧如是听见他的话,疑惑地歪头:“啊?不是你的是谁的?”
裴南意没有说话,而是在原地坐了下来。萧如是也没嫌弃,拍拍屁股在他旁边挑了块地儿坐下来。
只听见少年笑着道:“刚才杀了一番。”
他笑着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那张最为明艳的笑容,眼底的笑意却寒冷,让人觉着诡异万分,总让人心头一凉。
萧如是手靠在膝盖上,撑着脸颊小声埋怨:“早说嘛,害我那么担心。”
裴南意看着她笑了声。
萧如是盯着漆黑的地面发呆,两个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靠着对方坐了会。
她一直不说话,像是想着心事,突然手臂被人抓住,抬了起来,裴南意握住她,朝她扬起眉:“闹脾气了?”
“怎么不说话。”
“我说了,不是我的。”
萧如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出自己的小心思的。
她将才的确在怀疑,因为她知道裴南意的秉性,就算受了伤也不会告诉她的。所以她难免不怎么相信,比对着裴南意身上的血自己琢磨了一会。
不过就这样被人直白又无情的揭穿了,萧如是顿时无地自容。
说什么说!姑娘家不要面子的吗?
她飞快抽回手,一边骂骂咧咧地否认,倒是不敢抬头看人:“没有!自作多情,谁关心你了!”
她说着,还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裴南意给气笑了。
他站起来,微叹了声气,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凑到她肩侧蹲了下来:“闹脾气呢?”
他们离彼此近的连瞳孔也失去聚焦,萧如是微微侧头,近得有些不可理喻,吓得她连忙往后一弹。
“没有!”萧如是心虚偏过身,又挪了挪。
她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团子,头埋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裴南意一边眉挑得更高,笑得也更深了,两边的梨涡浅浅的但很明显。他轻啧了声,居然学也着她的模样在她身边蹲下来。
“你干嘛!”萧如是方寸大乱。
裴南意一把掰过她的脑袋,满是无语无语加无语:“转过来,看我,不许躲。”
不容反抗的语气,萧如是被他强势地捏着下巴把头掰过去。
这可给她气得不行,两只手拍着膝盖表示不满:“你居然还凶我,你是要气死我吗?!”
“?”
有病。
“……”裴南意怔了一瞬,“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萧如是更气,逮着裴南意就往他肩膀上一顿捶,“不是凶?那难不成是哄人啊?我呸!”
裴南意突兀的沉默了。
萧如是一顿狂锤,裴南意什么话也不说,只能仰着身子稍微躲一下。
萧如是想到什么,手僵了下。
“等等……你那‘转过来,看我,不许躲’,该不会真的是在哄人吧?”
“……”裴南意再次沉默了
这人哪会哄人。
裴南意笑意全无,嘴角的笑容也僵在脸上,神色微怔,变得有些茫然无措。
简直就像被人戳穿后的恼羞成怒。
身体里那阵敏锐的刺痛席来,像毒蛇用毒牙在他身体的每一寸咬下,毒素蔓延到全身。
是什么?
只是他摸向胸口的时候,好像有什么被操控着动了动。
果真,还是被下了傀儡术咒吗?
他心想。
萧如是突然蚌住,揪住裴南意衣服的手默默松开。
等等,他刚才是不是问的有自己“闹脾气呢”?
救命,他该不会,真的在哄人吧。
她一时语无伦次,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空气沉默许久,就像被人按暂停键。
这哄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萧如是沉着头,一边骂骂咧咧地拍了拍裴南意衣服的灰土,微红的脸颊还未褪去,一边嘀咕:
“死鸭子嘴硬。”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无人说话。裴南意突然转头看向她,盖不住眼底的潋滟和笑意,打破这持续了许久的尴尬:“真是烦人。”
他枕着后脑勺,往身后的树靠去,看着萧如是的眼里尽是掩饰不了的嫌弃。
“切。”萧如是侧过头,出手靠着下巴,“就是你死鸭子嘴硬。 ”
“……”裴南意嚯一声,气极反笑。少年朝她挑起眉,和她做了一样托着下巴撑脸的动作,反驳,“我才没有。”
二人一样的动作坐在彼此旁边,即便身形相差巨大,仍旧有些过分和谐相配。
他的嗓音清灵动听,萧如是瘪着嘴忍不住吐槽:“死鸭子嘴硬,还不承认。”
“……”
裴南意凑近她,两个人同样撑着脸,靠得十分近,只能听见他稍微有些快的语速:“我都说了我没有!”
“就有就有,就是有!”
“……烦死了。”裴南侧着眸子瞥她一眼,简直快要气死了,索性转头不去看她。
萧如是见他这副模样,给逗笑了,没忍住给笑出声。
对上了某些人幽深意味深长的目光,萧如是忙咳咳,端正好表情严肃地表示:“行呗,你说没有就没有呗,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裴南意却难得的沉默了。
思绪太复杂了,他快看不透了。
裴南意垂下眼,并没有察觉出什么,眼里复杂的洪流不断翻涌,却又晦暗不清。
他低声呢喃,声音近乎低不可闻:“小家伙,如果有一天我无力前行了,那就抛下我 ,走你的。”
萧如是忽而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说这个,旋即朝他问:“你说什么呢?”
他看着她,眼中饱含笑意,凑到她的耳边,悠悠的声音轻飘飘的:“你该是一棵果树,春华秋实,年年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