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恒梦魇(九)
在由纪跟着周不改往六十三楼去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很大的雨。一条条水柱从天空倾泻,地面很快积起一层水,将石板上的灰尘清洗干净。涓涓细流顺着青石板间的缝隙流淌,深入地底、流入下水道,然后在某个时间点,汇聚成河、成江、成海。
空气中透着湿润,由纪将刚出门时嫌热拿在手上的外套穿上,不时看一眼从始至终都在衣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的周不改。想着这不把他认成研究员才怪了。然后被周不改一个眼神吓回去,乖乖盯着地面。
就这么乘着电梯,短短几十秒时间,感受着空气中的寒意,由纪的意识在恍惚间回到今早的梦境之中。那不是莫锦亭给予她的痛苦,而是身为人类自然而然做的梦。大梦一场,半生竭尽。回忆着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内容的梦,遍体生寒的女孩将外套裹得更紧一些,肩膀微缩,靠在电梯壁上,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金属,莫名的悲伤在心底蔓延。好似现在仍在梦中,醒了又没醒,透出淡淡的疲态。
金有问走进研发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严师乖徒。就是有些可怜那个小徒弟,遇到这么个严苛的老师。轻咳一声,收敛思绪,金有问开口道:“小由纪,来,准备开始第一次连接。”
出了电梯就调整好状态的由纪乖乖小跑过去,看着像是对驾驶机甲充满渴望,其实只是想赶紧离周不改远一点。
最开始,由纪以为周不改会在她撑不住的时候让她休息,但是他转身就拿出了营养液和修复液,硬生生让由纪熬了整整三天半才把机甲拆完。
非常痛苦的同时,由纪也惊讶于自己原来三天半就能拆一个重型机甲,难免有些高兴,连带着看周不改的目光都带上几分喜爱。
甚至考虑着时不时可以这么来一次,激发一下灵感,总是墨守成规未免有些无趣。
可是她没有想到,在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周不改在转天就下达了拆新机甲的命令,那样重复的拆拆休休便就此成为了由纪的日常。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周不改的态度从漠视到凶巴巴说两句到嘲讽地指出错误,都是在一个上午完成转变的。
之后由纪便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极度活跃的周不改,而由纪宁愿一直看到那个平淡安静、只在必要时刻开口的周不改。
直到今天要去试着驾驶机甲,周不改的态度才渐渐恢复正常。
站在金有问面前的由纪和对方打个招呼,说两句讨巧的话,成功让她露出笑容,嘴上关于注意事项的嘱咐也变得更加真情实感。
觉得周不改和由纪都非常靠谱的金有问简单强调一下危急情况下的操作之后,让由纪登上机甲。
抓着机甲巨大的手,被对方举进身体里时,由纪感觉有一点怪,但是估摸着是机甲的造型太像人的缘故,她也没有太在意。
坐进机甲座舱,脑意识连接成功后,机甲在由纪的控制下开始做动作。最基础的一套流程下来之后,由纪心中对机甲的好奇差不多就没有了。不是说机甲有什么问题,而是由纪经历了太多。
即使很多事情都不记得,由纪也很难像常人一样对生活中的事物充满激情。慢慢的,便变得对什么都好奇,又对什么都不在意。
“稍微等一下,”金有问说完,开始针对操作调试数据,“你跟着投影走一遍动作,意识延迟的数据不太对。”
听到意识延迟这个词,由纪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在脑内开口让身老控制机甲做出白由纪这个人应该有的数据。
身老立刻明白过来,由纪怎么都是活了很多次的人,拿她的意识反应做实验数据,得出的数值与预估值不符也说不上是反常。
身老趁着金有问调试的时候飞速调动数据流,顺带分个神对由纪说:“这样的话,你正式驾驶这台机甲的时候会出问题。”
由纪回答道:“我学的那些知识不是白学的,你在既定的数据方面比无数个研究员都有用,等金有问这边测试完,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修改。”
赶在金有问开口问由纪怎么没有动作的前一秒,身老彻底掌控机甲,然后老老实实按照由纪应当有的反应进行操作。虽然不是百分百准确,但是本来就没有与由纪相关的数据,身老的行动便十分自由。
反正最后都是要重新修改调整的,身老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正儿八经地控制着机甲,还从别的线路给由纪在显示屏上播放动漫。
等由纪开开心心地从机甲上下来,金有问有些惊讶于对方体质这么好的同时,也为由纪感到开心。毕竟,在她的心目中,由纪是真的十分喜爱机甲,才能够在周不改的手中坚持下来并让他面露满意。
于是趁着周不改的注意力集中在显示屏上,金有问小声地对由纪说:“周不改很满意哦,他刚刚笑了。”
由纪愣一下,回一个惊喜的表情,也小声道:“谢谢。”谢谢你告诉我,回去之后我又要陷入地狱了。
周不改的笑容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夸赞或满意,但是对于已经熟悉周不改性格的由纪来说,那一定是属于阎王爷的笑容。
由纪从来没有想过周不改会有真的夸奖自己的那一天,于是,在为期一个月的机甲测试完成之后,听到他说明天和金有问一起带自己出去玩,而不是继续去练习拆机甲,由纪直接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对方说:“什么?”
知道由纪不是没听清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周不改直接转身离开。
他来就是传达这个消息的,说完便没有留下的必要。
身老问:“惊喜吗?”
由纪面无表情道:“惊喜。”
然后抓起身老本体往厕所走,已经成长了的身老提醒道:“之后要把我戴在身上的人是你。”
由纪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圆球,开始考虑怎么暴力拆球。
身老安抚道:“好啦,不然你还要考虑怎么表演惊讶,那多累,有那时间干什么不好。”
对此反驳不能的由纪看着手中的圆球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
“跟着您学的。”
听着身老表面讨好、实则嘲讽的话语,由纪露出一个笑容,看的身老一惊,觉得自己得意的有些太早。于是她问:“我们今天还去调试数据吗?”她想好好表现,让由纪看到她的有用之处。
特别清楚身老是怎么思考的由纪说:“不去了,我才多大年纪啊,熬夜不好,容易猝死。”
身老:默。
第二日,一夜无梦的由纪茫然地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自己醒没醒,觉得也许是莫锦亭的新花样。然后身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生日快乐,由纪。”
躺在床上愣住,本来就不清醒的由纪觉得这一定是莫锦亭的新花样,让她把虚假当做真实,就此沉沦,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没有得到回应的身老发出疑问:“由纪?”
由纪仍旧沉默,想着赶紧醒来才好。因为这个梦足够真实,她也足够清醒,甚至有思考这是梦的完整想法。这让由纪觉得这一次倘若不醒来,便是真的醒不来了。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身老将本体构成新式轻型机甲,飞到由纪的面前,来回晃着问:“你怎么了,莫锦亭又干什么了?”
在下意识觉得“果然,就是莫锦亭”的瞬间,另一种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让由纪控制不住地睁大双眼。
如果,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呢?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由纪只觉得四肢发寒。
关于庄周梦蝶的讨论从未停止,由纪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想这些的一天,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想太多没有好处,要是哪一天不小心钻了牛角尖,把自己逼疯逼死都是有可能的,尤其她的思维向来发散。
“身老,”由纪没有按照往常那样在脑内和身老说话,而是开口道,“如果我梦到你,就像现在这样,我该怎么分辨梦境与现实?”
“分不出来吧,”身老坦然道,“只要你想,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就是假的。不是我和你说这个世界是假的你就会相信,反之亦然,即使把能够证明世界是虚假的证据摆到你面前,你仍旧会考虑这些证据的真实性。人很擅长欺骗自己,除非你真的那样认为,不然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思想。怎么,莫锦亭让你梦到我了?”
眨眨眼,顺着身老的话思考一会儿,由纪问:“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这些话?”
身老不答反问:“你怎么就不怀疑万一这是研究院的测试呢,试探你的内心、你的秘密、你最想藏起来的东西。”
“那些东西我早就告诉你了,”由纪说,“说不定我现在就是一个‘缸中之脑’,但是想这些没有用,我没有能力发现这个世界的真假,或者说,也没什么关系。”
由纪翻一个身,手臂顺着床沿向下垂落,好似整个人都要跟着一起往下坠、坠入无边黑暗。
她说:“我要做的事情早就已经决定好,其他任何都不能使我动摇。”
看着由纪难得中二了一下,身老沉默一会儿,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开口说:“快起来。”
由纪一言不发爬起来,脸颊泛红,似乎也被自己刚才那番“豪言壮语”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