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死卒(一)
“奸商坑害百姓,贺家不得好死!”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人群浩浩荡荡地聚集了起来,他们来到了贺家修建的大桥之上。
锄头、斧头、大锤来回上阵,那坚固的石桥,竟也只能哀鸣一声,轰然倒塌。
人群浩浩荡荡,来到了贺家大宅。却见府门紧闭,上面贴满了封条。民不与官斗,藏在心里里的敬畏,让他们始终没敢冲进贺宅,进行破坏。
他们骂骂咧咧,约定着明日菜市口的相聚,各自回了家。
“吱呀!”
推开房门,老孙头回到了家中,他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面的草墩上,用力磕掉鞋子中的泥土。
“老婆子,饭熟了没,饿死老子了。”
老孙头带着怨气高呼一声。而身后的土房子中,则立马响起了回应。
“好了好了,这就吃饭。”
妇人围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将锅里的菜盛好,碗筷放好,才殷勤地招呼吃饭。
“老爷子,进来吃吧,外边冷。”
这个年代没有电灯,照明全靠油灯。灯油便成了普通家庭的一大笔支出。因此,大家都是能省就省,不会刚刚天黑,就点亮灯火。
老孙头小时候受过惊吓,他被邻村的几个半大孩子关进了野外一个幽黑的洞窟。虽然后来被路过的村民救了出来,可却落下了心病。
用现代医学话术来说,就是幽闭恐惧症 。
当下的房屋多矮小、采光差,正常呆在里面都不舒服,老孙头就更甚了。所以,他喜欢在屋外吃饭。
一张矮桌,也不用凳子,就那么找个台阶,坐在地上吃。这样,老孙头才舒坦。
可现在不成啊! 天冷了,饭菜凉得快,必须进屋了。
“走吧!屋里点了灯。”
“好。”
老孙头答应着,随着老妇人进屋后,关上了房门。
今晚的晚饭很丰盛,有肉、有酒、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碗劣酒。
确实,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很丰盛了。
然而这样的饭菜,置办这些饭食,用的乃是贺家返乡时送出的碎银子。
白天做工赚几个铜钱,更何况是碎银子呢 只不过,肉是老孙头特意交代买的。因为他家,昨天又多了一笔不轻财货。
这笔钱,很好赚,只要今天上街配合舆论,给贺家泼脏水就行。
贺家是不错,也算大方。可县衙的老爷们会错吗? 会冤枉他贺家吗? 他贺家啊,就是吸百姓血发达起来的。
他就该死!
而有了这笔钱,他能过的安生许多。那副盼了好些年的寿材,便可以开工了。老孙头这般想着,一狠心答应了这趟活。
饭吃得很快,老孙头觉得还是不大舒坦,干脆阻止了老妇人收拾碗筷的动作。让她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
到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真要提枪上阵,大概是有心无力的。
夜晚,老孙头家的油灯没有吹灭,他将一直点燃,照亮着老孙头,替他驱散心头那无法驱散的不安。
而这灯油,还是用贺家散得散银子买的。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天明。
今天早上,老孙头的早饭吃得非常早,但他出门的时间却很晚。他在院中来回踱步,死活没下定决心去菜市口围观。
“造孽啊!”
老孙头拍手跺脚,痛下决心,走出了家门。最终,他还是想去看看,就当送这位让他赚了棺材本的大商人最后一程。
老孙头颠颠小跑,一路疾行,这才在巳时五刻赶到了菜市口。
“总算是赶上了。”
老孙头擦掉头上的汗水,平复了一下有些喘的厉害的胸膛。
他没注意到的是,不,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人群后方,一个坐在板凳上贩卖咸鱼的小贩,抬了抬斗笠。
这时候,押送着贺长风、以及贺家一众亲眷的囚车被县衙的捕快们护送着走了过来。
“奸商!”
“祸害百姓的畜牲!”
“砍死他……”
百姓群情激愤,烂菜叶、枯树枝、细石头砸向了囚车中的贺长风。臭鸡蛋自是不可能丢的,百姓还没有豪奢到这个地步。
而此刻贺长风,早已昏厥了过去,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看这些他在异乡所怀念的故人。
蓬头垢面,精神萎靡,一身囚衣似乎临时更换过,只是还未结痂的伤口,溢出血迹,将崭新的白色囚衣染了斑驳。
“老爷。”
那贩咸鱼的中年人呢喃一句,他压下帽沿,眼里却已是红了眼眶。
这个咸鱼贩就是徐叔。
徐叔本名徐旺,魏国人。他少时踏踏实实读书,乃是一名富家子弟。可惜,当地官吏勾结,使诈陷害,夺了他家的家产。
徐旺无力反抗,西行入了燕国落草,进了山头当了匪寇。
大当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对手下人是好的。徐旺在山寨里学了刀法,还得了不少的指点,这也为他日后的武学奠定了基础。
可命运仿佛诅咒一般,不让他安生。在他入伙不久后,山寨被官兵剿灭,大当家也被官军杀了脑袋。
徐旺被吓傻了,匆匆忙忙逃下山。一不小心背后被官兵砍了一刀。
他跌倒在路边的草丛中,直到行商的贺长风路过,救了他的性命。
贺长风人不错,也对徐旺的胃口,从此徐旺就跟了贺长风。
一天天、一年年,徐旺的刀法、武功,在精进的同时,也为贺长风挡住了很多次的刺杀与进攻。
他看着贺长风生意成功、春风得意,他陪着贺长风投资失败,灰心丧气。
然后成婚、生子,一双儿女长大,贺长风的孩子开始称他徐叔。徐旺守护着、陪伴着、见证着,一个个春秋,一个个轮回。
直到,这个冬天……
囚车到了刑场,贺长风被拘押着按到了砍头台上,杀头匠含了一口酒,猛地喷在斩首大刀上。
徐叔深呼吸一口气,搂起屁股下面的凳子,站起身……
多年前,大当家就是这么被杀头的,他没敢去救,甚至没敢去送大当家最后一程。
他怕呀,怕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而在往后的二十年,他一直活在这件事情的阴影之下,活在愧疚之中。
现在,又一个善待他的东家面临危局。
往日依附在东家余荫之下的人,早已在风向不对时四散而逃。小姐失踪,公子年轻。
仿佛不会再有机会,不会再有转机。
而徐旺却已不是曾经的青年,这次他不会再犹豫了,便是十死无归,他也要挥刀救主。
了断因果,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他也无愧于心,下辈子,他不想要做人了,他想要做一只鸟。
自由自在的鸟,无论停留在哪个枝头,都能不被心怀不轨的人,破坏他该有的平淡人生。
“斩!”
午时已到,河清县县令朝街对面的茶楼中瞧了一眼,随后掷出了令牌。
“啊——”
杀头匠高举大刀,阳光透过刀身上细碎的酒珠,如同一个个小巧、简易的放大镜,给锋利的刀口,附着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威慑力。
“呼——”
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屏住呼吸,胆子小的,甚至是闭上了眼睛。
他们在脑海中想象着,下一刻就会出现的,血花四溅,人头滚落的场景。
本来,是该这样的——
直到,‘当啷’一声脆响,一柄铁环大刀,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