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遇
夜色深沉,南天之上,有一仙子身着薄墨纱袍,痴痴抱了卷书,读得甚是有味。看至兴处时,她启唇念起书中故事,音调随情节起伏波动,回响在空旷天庭中。
“只见妲己绑在法场,果然千娇百媚、似玉如花,众军士如木雕泥土。子牙喝退众军卒,取出陆压所赐葫芦,揭去顶盖,只见一道白光上升,现出一物,有眉有眼,有翅有足。子牙打一躬:‘请宝贝转身。’那宝贝连转两三转,妲己头落在尘埃,血溅满地,诸侯尚有怜惜之者。”
读到此处,仙子手中《封神演义》算是步入了尾声,妖姬丧命、皇城将陷、山河易主,一段传奇故事落幕,纵是神仙也为其唏嘘。
她将书卷小心收入腰间锦囊,复又神游半晌,才发觉桌上铜壶水已滚烫,赶忙撤了火,往白瓷盖碗中添了些茶水。
桌案旁不远,天河一条支流悄然潺湲,水面平静无痕,却披着满满星辉,如同细长玉带,丝毫不为夜风所动。她最喜这地方暮夜静谧,便置了藤木桌椅,时常于此读书修炼。
木桌顶空那六颗明亮星辰,全由她内丹所化,在星光下念书习咒,可比寻常灯烛顺意得多。
仙子泯了口热茶,盯着头顶众星,忽而玩心大起,伸手动了动食指,效仿书中咒语,郑重其事念了句:“请宝贝转身”。
六颗星子乖乖沿她手指方向自转一周,仙子仍觉不过瘾,又反复转了好几遍,总算作罢。
她原是下界鹿吾山上的一头梅花鹿,在山间修道千年,终得以飞升成仙,被封为四方天空二十八星宿神之一,位在南方朱雀七宿第五宿,封号张月鹿。
既做了南天星君,她便献出内丹,化成了张宿六大主星。六星已在辖区放了四千年,专为润泽下界生灵,震慑妖邪祟物。因了她潜心向道、修为渐增,这六颗主星也愈发皎洁。
凡人常说“开张大吉”,一个“张”字,取的便是张宿展翅高飞的寓意。如今见了张宿这般光辉,自会喜笑颜开、事事顺意。
可惜呀,让下界凡人顺心容易,让她自己顺意却难哪。
张月鹿在天界并无血亲,却有两位结义兄长,是当初一同在鹿吾山修炼成仙的。
这两位兄长,一个封作井木犴,一个号曰奎木狼,二人本领高强,分做了南方朱雀七宿跟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宿。
井木犴尽职尽责,夜夜巡视南方天空,日子过得安稳。可她那痴心兄长奎木狼,竟跟一仙娥私相授受,双双下凡做了对人间夫妻,后又阴差阳错给西天取经人造了劫难,被天族棒打鸳鸯。如今,仙娥踪迹鲜为人知,而奎木狼,则在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中受罚,日日为那八卦炼丹炉烧火。
她奎木兄长天生英武、待人和善,没想到落得个劈柴生火的地步,实在太过狼狈。
“烧了六百年炉子,平日也难见面,不知兄长过得如何……”
张月鹿拢了拢衣袖,叹口气正欲端起瓷盏,忽觉一阵浓郁酒气袭来,还伴着粗重喘息。她来不及惊叫,手边茶盏竟被人夺了去。再抬眼,一男子身量颀长,前襟大开袒胸露乳,咕嘟两口喝尽了杯中茶水,伸着只骨节分明的手,勉勉强强将瓷盏放回桌上。
“天……天山白,好茶!仙家日子,果然惬意。多,多谢。”男子醉得厉害,口齿不清道着谢。
张月鹿腾地站起,下意识往腰间锦囊中摸了两把,恍然想起此锦囊只为装书用的,又立即作副防备姿态问:“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天界?”
“何人?呵,”男子似被逗乐,扯着笑甩了甩袖答,“吾乃逍遥一散人!”
这人答复时摇头晃脑,本已十分扎眼,居然还踉踉跄跄唱戏一般欲给她旋个身。张月鹿蹙着眉,眼见着男子转了半圈便身形不稳,结结实实倒在她桌案前,诶呦诶呦地唤了好几声。
管或不管?扶与不扶?
她目光扫过桌面,想着干脆用铜壶将这醉汉敲晕,随手丢下云霄,方能求个清净。
正当此时,自北边传来阵熟悉喊声:“小鹿,小鹿!”
无需分辨,这声音居然是她那情痴兄长奎木狼的!张月鹿心下一喜,松了口气,收回手便欲应答。
谁知案前醉汉迅速立了起来,熟络地摆起手,拉长了声音朝着奎木狼回了句“诶~小陆在此~”
醉汉身前身后两位星君都被他震得愣了愣。
奎木狼率先回神,想着小鹿平日与书为伴,鲜少和外人交往,他生怕出了麻烦,忙用术法瞬时移到桌旁,将自家妹妹护在身后。
待热切挥手的醉汉晃悠着转过身来,奎木狼就着星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在心中思量再三,试探性地唤了句:“您是,陆压道君?”
陆压道君?
张月鹿听这名字立刻轻呼出声,莫不成是方才《封神演义》里几无败绩的陆压?就是“请宝贝转身”那葫芦的主人?
而被认出的醉汉此刻使劲睁了睁眼,重重拍了两下脸颊,看见桌上摆了茶器,遂抄起铜壶猛灌一气,头脑清明了些。
他欲抬手指向奎木狼,却瞧见自己衣衫凌乱,又紧着整了整前襟,后才指着男子问:“你是何人?如何识得我陆压?”
“数月前,道君喝多了酒,曾往太上老君的兜率宫求取解酒用的甘枳丹,小仙碰巧在老君宫中做事,有幸见了道君一面。”
“原来如此。”陆压揉了揉后脑勺,无端被人识得,他正有几分窘迫,却被奎木狼身后的翻书声吸引了注意。
张月鹿听兄长称这醉汉为陆压道君,实在惊讶得厉害,遂往书囊中摸了摸,挑出《封神演义》其中一份卷籍,凭记忆寻至七十六列,再从奎木狼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将书中描述同眼前人比对。
“应是一矮道人,异相长须,”小鹿仰头瞧眼前人身躯高大、五官周正、下巴光溜,俯首喃喃道,“不像。”
“该戴鱼尾冠的。”可他明明用一玄铁小冠束发,大约跌得太狠,发髻都乱了几分。
“也未着大红袍啊。”张月鹿只顾盯着他一身剪裁得当的鹊灰锦衣,未察觉正主已是脸黑眉皱。
更过分的是,面前男子侧颊、脖颈上印着好几个深浅不一的红唇印,也不知刚从哪个销魂窟里出来,根本没有书中道君的淡泊清正劲儿。
她忍不住扯了扯奎木狼的袖口,压低声音问:“兄长,你数月前只见过陆压道君一面,怕是认错了吧?”
不待奎木狼答复,那醉汉阴着脸抢了她卷籍,眯眼打量她兄妹二人。
他仗着天生辨人原形的本事,先是对着男子正色问:“你原身为狼,青面黄须,又在老君殿中做事。我听闻白虎首宿奎木狼思凡心切,收了内丹下界成婚,后于兜率宫中受罚,说的便是你吧?”
奎木狼答曰:“道君火眼,小仙惭愧。”
“至于仙娥你,鹿目圆瞪,且守着南天一隅,想必是朱雀七宿中的张月鹿了。”
小鹿默默颔首,暗想此人难道真是陆压,一时不知如何相对。
“封神演义?呵!”陆压瞄见书名,撇嘴不屑,“不就是传说故事嘛。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当只有凡人发傻,原来大罗神仙也免不了呀!”
又胡乱翻到一处,追着问向女仙:“哎,张月星君,这书开头说,女娲召轩辕坟三妖暗地里魅惑君心,嘁,什么鬼话!我可告诉你,女娲我认得,是个直来直往的丫头,她从不使这种阴晦手段,谁要是得罪了她,非得当面修理不可。你若信了书中妄言,岂不是抹黑于她?”
小鹿心虚不已,惶惶回复:“小仙不敢。女娲娘娘开世造物、尊为始母,的确不该是此般形象,估计是著书人杜撰的。”
陆压见她服软,更一味神气地质问,“哦?怪了。星君明知书里女娲遣妖祸国为假,怎么又信它写我相貌奇异为真呢?”
张月鹿当然答不上来,小脑袋耷拉得极低,她原以为世间并无陆压其人,这才跟着书中描述走,谁想得到真有个陆压道君呢!
旁的不谈,在这之前,她可十分崇拜书里面非仙非圣、神通了得的布衣道人,现今却不识泰山,触了道君霉头,一肚鹿肠全悔青了。
小星君只顾后悔,压根不知陆压醉得厉害,酒劲儿冲脑时,两瓣嘴皮子越加犀利,好话赖话一股脑儿往外扔。这不,刚质问完张月鹿,又叭叭地撂着话:“可惜,可惜呀!我瞧星君生得娇俏伶俐,未成想,骨子里却是迂腐。张月鹿,张月星君,好歹听我陆压一句劝。做书痴可以,若做那书呆,差矣!”
陆压说得舒爽,自觉身形伟岸、诲人不倦,一旁奎木狼见其羞辱自家小妹,使力取过道君手中书卷,抚平褶皱还给了张月鹿。
“道君,小鹿她酷爱读书,也是看了这部演义才晓得,三界中竟还有您这号人物存在。否则,照您不求名号、来去无踪的性子,整个南天怕是没一个神仙听说过您。望您看在她略有见识的面子上,收了您嘴上神通吧。”
奎木狼的话客气又讥讽,堵得陆压胸口憋闷,可一番嘲讽让他意识到,自己训斥张月鹿那段,真的毫无风度。这会儿品过味了,陆压脸上有如火烧,干笑着不知作何回应。
只听小仙娥细细轻轻地念了句“兄长,道君教训的是”。
陆压定睛去看,那小人儿垂着头,脸都快挨在桌案上,脑顶小小一个发旋,隐隐露出些嫩白肌肤,显得好生脆弱,哪堪摧折?
道君觉着自己话说重了,却不懂从何安慰,再侧眼瞅瞅奎木狼,这位星官面朝他时,脸色铁青,一口白牙咬得很紧,全无方便说话的模样,转向张月星君后,眼神变得极其柔和,颇有几分老牛舐犊的情意在里头。
场面既已尴尬至此,陆压装模作样地按住前额,晃了晃身子:“今夜我饮酒过多,没管住耍耍威风哈哈,实在没有冒犯之意,二位先聊,我回去睡一觉清醒清醒。”
他速速向两位仙家告辞,脚底抹油蹭蹭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