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树族
“嗯……倒不全如此。”
陆压断没想到,藤椅上半躺的小人儿拉长音嗯出一声,慢条斯理地朝程欢解释。
“这篇传奇能叫人记载下来,八成是个特例吧。我也读过另一极端的故事,说的是个叫荀粲的男子,未娶妻前对外只说自己好色薄情,待有个美貌妻子后却独独将她视若至宝,冬日里妻子受寒发热,荀粲便于中庭卧冰,以自个儿身躯为她降温,直叫旁人感动非常。遗憾的是,没过几年,妻子病亡,友人见荀粲悲痛,就问他既然重色轻德,再寻个美丽女子娶了便是。可荀粲却觉发妻那般知己难得,故而痛悼不停,一年多后也跟着去世了。”
“呀!好个痴情种啊。”程欢赞了声后,不由得将摔过的书拿起,轻轻理了理纸页。
张月鹿见她反应,欣慰笑了:“这两例极端中间,大多是些平凡度日的事儿,一棒子打死可不是个明智选择。”
说着,偷偷戳了戳男子握紧藤椅的手背,示意他放松。
陆压佩服小鹿见识气度,抬了头同她对视,报以微笑。两人间气氛刚好,又被程欢一句问话打断了。
“那陆压道君,”程欢将星君的话在脑里转了两转,有些疑虑,她嘴上可缺个把门儿的,开口就问,“你也是男儿身,算哪一种啊?极端还是中间?若是极端,哪一种极端?”
陆压本不愿回应,但见张月鹿目中探寻,于是斟酌稍许,坐得端正:“自然算中间,正中间。我这人从来不沾□□,清白得很。”
他话音一落,小院周遭立即起了波澜。
分明无风,但院外树木全都萧萧飒飒地抖动,不过分秒时间,鹿吾山中资历最老的榕树精已拄着手杖颤巍巍跪在院门处,探着头迫切呼唤:“老树精跪求陆压道君救命啊!”
三人脸色俱变,匆匆奔至门边。
程欢率先扶起树精安抚:“榕老儿,有话慢慢说,道君虽看着淡漠,真有事也能帮上些忙的。”
“道君可认得我族灵枫族长?”老树精朝着陆压拜了再拜,“族长痴等道君数千年,前几日得以相见,更是愿意时常伴您左右。为此,她被几位长老质疑头领资质,我族因而起了内讧,求陆压道君发发慈悲,平了树族这场恶战吧。”
“灵枫族长。”小鹿与程欢同时捕捉到这条信息。
张月鹿久居天庭,对下界诸族绯闻轶事了解不多。可程欢不同,她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包打听,满腹谈资皆源于此,自然知道榕树说的是谁:“灵枫,天哪,就是那个四五千年不肯离巢,苦等种树人的灵枫!据说她被一神人栽种,为报答恩情,成精后仍守在种树之处不肯离开,还令树族四处打听神人来历下落,足足候了四五千年!”
小鹿双颊瞬时煞白,听着程欢扭头指向道君:“陆压,原来各路精怪口中无心栽树的凉薄之人就是你啊。”
被三人直勾勾地盯着,陆压实在觉得冤枉,摆着双手忙解释:“不是,我真没记得种树的事!八成是跟东海玄龟喝多了酒,随手一掷给了灵枫性命……而后我和玄龟各自云游不曾相见,也是前几日受邀去树族老巢,遇上了千载未见的老友,才晓得那枫树是我醉酒栽的。”
他瞥见小星君脸色稍好,松了口气,转向榕树精一侧问:“你这家伙休要骗我,灵枫既是我陆压种的,便承了我火系术法,最能整治你树木一族,莫说内讧,她一人就可烧得你全族灰飞烟灭,还摆不平这点小事?”
榕树精自袖中取出一张传音符,双手捧着小心翼翼送至道君面前:“这符咒由一路上见着您踪迹的树灵加急传来,小人不敢拖延,拿到它就给您送来了。”
道君立即二指一挥,大大方方解开符咒与众人同闻。
张月鹿本就对陆压的事上心,这会儿更是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但率先传出的竟是一声悚然兽鸣,小鹿本能地瑟缩了下,这吼声叫她胆战心惊,绝不是树族之流能发出的。
而后才是一女子气息不稳慌张呼救声:“陆压,并非我对你死缠烂打,如今树族内乱死伤惨重,妖血跟怨气破了剡山底下合窳魔兽的封印,合窳暴躁嗜杀,我等拦不住它,你再晚来片刻,剡山一带就见不着活物了!”
女子似还欲再说,却被魔物打断,匆忙递出了传音符,瞧这架势,真到了生死一线紧要关头。
救命事大,小鹿来不及吃味,只想着为树族劝劝陆压。
可陆压更快,蓦的挨近了小星君叮嘱:“薛宝,我去去就回,你且安心养着,咱们再除一两次毒你便无碍,就在此处等我。”
说罢揉了揉小鹿毛茸茸的颅顶,默念瞬移术直奔剡山。
“道君这就走了?”老榕树怔了怔,忍不住开口确认。
“对,陆压去了,你树族会有救的。”张月鹿信极了陆压的本事,也不怕夸下海口,伸手扶起软瘫在地的榕树精,将躺椅挪近供他歇息。
这日下午似乎过得很慢,因为迟迟不见许了诺的男子回来,可时间却又溜得极快,小鹿在院中发着呆晃晃悠悠,回过神已是夜幕四合,榕树精早养足了力气,拄着拐杖回老巢了。
她怕程欢陪自己等人,只好佯装困顿进屋吹了烛火候着,一旦踏入黑暗狭小的封闭空间,张月鹿满心的不安尽数翻涌,控制不住一遍一遍在心中问道:杀一只蛮荒时期的魔兽要多久?有多危险?
她成仙四千载,从未参与战事,对此完全不懂。
早知如此,当初在琅嬛阁就该将《异兽录》从头到尾默记于心的。
真没用呀。
小鹿掐着手掌强迫自己定了神,终于想起腰间还挂着书囊。囊中书格两层,术法修行独占一层,余下便是些奇技淫巧志怪话本,她时时探阅,对其摆放布置聊熟于心,于是仔仔细细回想个遍,居然记起囊中有几份古老画卷,画的正是上古诸神剿灭妖魔造福苍生之壮举,其中或许对合窳魔兽有所记载。
星君施法挪出几幅画卷,欲翻看时才发觉尚未点灯,屋内漆黑一片,哪里看得着东西?她遇上同陆压有关的事,果然会变笨的,小鹿拍了拍脑门,无可奈何苦笑两声。
说来也怪,不待张月鹿燃起蜡烛,有团火焰轻飘飘出现在微敞的窗口,无根无源安静烧着,停于窗边晃了两下,似乎做好了确认,然后便钻入房中,像根羽毛一样柔柔停到小鹿脚边,悄声闪烁。
张月鹿朝左迈了三步,那火焰跳动着跟到她身旁,又往右挪了两步,它理直气壮地跟在后头,灵性十足。
这火焰必然有意识,且认得自己,该不会?
除了陆压,还能是谁呢?
小星君不得不作出她生来最无稽却笃定的猜测,蹲下身子盯着金红的火苗,开口试探:“是……陆压吗?”
它立马燃得振奋极了,确实是在作出回应。
“你修出来的肉身呢?怎么露着原形在外飘荡?”
小鹿担心得厉害,脱口问出后才意识到陆压此般形态,是无法开口说话的。眼下这般情景,显然道君肉身被毁,一时半会儿化不成人形了。
陆压虽没了肉身,但原形完好,以他的修为,再炼出具躯体倒也非难事,可生生等着必然多费时日,道君定不愿旁人瞧见自己狼狈模样,得帮他快些恢复原状才是。
术法书上关于修炼人身的记载不多,只说道行提升、灵气滋养于其有益。
小星君左右想不到法子,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借着火灵耀出的亮光,解了锦囊一本又一本地取出藏书去找办法。而那团火缓缓凑近,为小鹿照亮书页每一行文字。
“找着啦!”
张月鹿猛地抬起头,捧起书认真读着:“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
“陆压,你是钻木而生的火灵,有木材滋养,绝对复原得更快。‘夏取枣杏之火’,你等着啊。”
小鹿捏诀变出些枣树枝,煞有介事地搭成个有缝隙的木堆,要陆压借枣木烧得更旺。
浮萍般的金红火焰于是短暂地拥有了根源,偶尔还有噼啪声自木堆传出,比先前安静的火苗多出几分生机,小星君自是欣慰。
她守着火堆,仍不满足地翻着书页,企图寻着更多法子助道君变回人身。
可夜太深了,肩头还有桃花瓣大小的黑印待去除,张月鹿揉了揉眼,觉着书上文字排列愈发凌乱,火焰传出的光线也跟着朦胧起来,她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树枝,终于支撑不住,歪着小脑袋靠在床沿昏睡去了。
艳红火苗燃得极美,金光耀着小屋渐生温暖,可慢慢,枣枝没了,火焰挣扎着跃了两下,终是灭了。
张月鹿蹬蹬腿从梦中惊醒,在榻上翻了个身,睁眼一看,屋内空空荡荡,地面没有半点木屑灰烬,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莫非是她昨夜乏得厉害,臆想自己撞见陆压原形了?
她拍了拍脑袋催自己快些清醒,起身默默走出房间。
小木门吱呀一开,就见着程欢踏着小碎步奔过来,摆着双手要她先别开口。
小星君视线绕过眼前程欢,即见陆压窝在院内藤椅上,晨曦照得他发色浅金,半边面庞浴在柔光里,鹊灰锦衣像被洒了层淡黄闪粉,一身暖调令他显出些未曾有过的温和亲善,甚至透出几分少年稚气,乖巧可爱。
“程欢,道君必是累极了,能温壶酒为他解解乏吗?”小鹿压低声音询问。
“好,我这就去。”程欢转向东厨,余下张月鹿一个立在院中,她动也不动,只听着晨间鸟鸣陪在陆压旁边。
待酒香徐徐飘出厨房,藤椅上的人本能地嗅了嗅香气,喃喃两句“好酒”,睁开了眼。
“醒了?程欢快温好酒了,待会儿请你饮上两三盅。”小鹿噙着笑开口。
而陆压起身理了理衣冠,微微探身朝她开玩笑:“两三盅这么少?我惨到连肉身都毁了,不能叫我喝上七八瓶解解烦闷么?”
“那不行,现下你这身子太弱,得小心养着才好。”
小鹿关怀神态引得男子低头弯唇,他又迅速隐去笑意,率直陈述:“地上的书卷我都一本一本放入你的书囊了。”
“多谢。”
陆压顿了顿,继续坦白:“我瞧你靠着床榻睡不安稳,修出了肉身就将你放在榻上了。”
小鹿脸颊微红,拘谨再回一句“多谢”。
面前男子怕她多心,絮叨着解释:“都后半夜了,我若仍在你房里,传出去于你名声多少有些损害,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