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祛毒
一句还好,倒成了莫大的讽刺。越思索,张月鹿越是愤懑,她整好衣襟,轻手拨开面前挡着的程欢,皮笑肉不笑地幽幽发问:“道君以为,我一个书呆,难以凝神,读不了书,是还好吗?”
陆压原是随便敷衍一下那侍女,好尽快翻了篇能为小鹿看伤,却没料到自己轻率言语似乎惹怒了仙娥,便噤声装怂由着她发泄。
“道君以为,我一个神仙,思绪涣散,不可施法,是还好吗?”
“道君以为,我一低阶星君,魂魄散开,无法修炼,是还好吗?”
“道君以为,我持着个女儿身,肩头受伤,留着黑印,是还好吗?”
张月鹿还要多说,但已耐不住急火攻心,眼前忽的天旋地转,身子顺着门框就往下滑去。
陆压见状,碎步绕过面前程欢,稳稳地搀住陷入昏睡的小星君,又打横抱了,将仙娥放在榻上。他还欲挑开小鹿中衣细看伤处,却被侍女一把拽起,跌跌撞撞推出门去。
“哎,刚才你家星君可说了,我救得了她。你这丫头不让看不让碰的,我怎么救啊?”道君并非戏谑,是诚心要为张月鹿治疗。
可程欢满心戒备,硬要等夜里轸水星君来了才肯让陆压进屋,还没好气地撤走院内青坛美酒,只留下一盘香瓜子,自己坐在院中磕着,以便死死盯住这道君,免得他浪荡成性,拔腿跑了。
两人百无聊赖,候了近一个时辰,轸水蚓跟着寻人无果的井木犴一道来了。
阿蚓辨出陆压其人,瞬时喜忧参半,步态蹁跹迎上前来,无心行礼张口便求:“陆压道君,请你抹去小鹿伤口处术法,我朱雀宫定当厚礼答谢。”
陆压羞愧地干笑着:“张月星君此次受伤也算因我而起,实属分内之事。陆压必尽全力,不用答谢,哈,不必不必。”
“既如此,”井木犴后脚跟来,也不行礼,直接提了要求,“请道君尽快施法,搭救舍妹。”
“好,好好……”陆压算看出来了,倘若不是自己救得了张月鹿,面前二位星君断然不愿正眼待他,毕竟横竖都算他间接伤人,撇不清的。
陆压跟这俩站到一处总觉别扭,既然必须为张月鹿疗伤,自己一个不比受他们监督来得自在?于是转转眼珠,诹了借口要把两位星君支走。
“其实吧,我这暗器用了万年,回回打中对手,只需将他们结果了便好。伤了人还得救人的,在我这儿算是头一次呢。我寻思着,怕得每日早中晚各选一个时辰,以火灵之力,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拔除小星君肩上的黑印才行。这事儿若想一蹴而就,小星君决计是受不住的。此举耗时劳力,没个三四天除不干净。”
陆压说完前半段实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撒着谎:“要紧的是,施法时我与张月星君都得平心静气、专注凝神,绝不可受旁人干扰。即便是中途歇息与晚间静养,也需防着过多声响,以免害星君受惊,届时三魂七魄将再难聚拢。”
见着两位神仙和一旁程欢都像是信了,陆压十分得意,不容置疑地吩咐:“所以嘛,烦请两位星君近日少操点儿心,只管待在天界候着,等成了事,我自会捏一张传音符去朱雀宫通知你们。至于程欢,这院里缺人打理,你轻手轻脚待在此处,做些端茶倒水的杂事即可。”
轸水蚓随即争道:“程欢年纪小道行低,还是我留在此处照看着吧。”
“啊?”陆压没往这儿想,被女仙一提,已失去瞎扯的耐性,板着脸问,“轸水星君是嫌我思虑不周?何时端茶倒水都讲究道行了?我几人各居其位各司其职不妥么?若不想按我说得来,陆压不伺候了便是。”
说罢,道君甩开步子佯装要出院门,被程欢拦住说了几句好话。轸水蚓与井木犴也无法勉强陆压,一时间别无选择,到房里瞧了瞧小鹿状况,又给程欢使了眼色要她机灵点儿,而后磨磨蹭蹭回了天界。
耳根清净,浑身舒畅啊。
方才佯怒之人终于松了口气,令程欢守在门外,进屋仔细查看张月鹿伤势。
他坐在床边,伸出手指按了按小鹿左肩痕迹,确认暗器上的神木灰烬已完全渗在仙子血肉中,是得借自己火灵之力除去此种细碎毒素了。她肩上碗大的黑印,要一分一毫地拔出体内,陆压得费些法力不说,小仙娥也会因左肩疼痛吃不少苦头。
不消程欢开口,道君在心里也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无端害人,害的偏偏还是张月鹿,都说拿人家的手短,像他那种,拿了人厚礼还反过来伤人的,可真是不小的罪过。
陆压哀叹一声,将备好的小铁罐放至榻边矮凳上,二指并拢运起功法,将小鹿体内灰烬引出一小点,再置入罐中。只一次动作,躺着的仙子就转醒呼痛,瞪圆了一对鹿眼,呆呆看他。
“张月……”天界给的封号他一贯觉着拗口,后头还有好几日,陆压懒得总是作出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因而唤道,“薛宝,我要从你肩头拔除神木灰烬,是挺疼的,姑且忍忍吧。”
星君尚未彻底清醒,用小气音嗫嚅出一个“嗯”字。
这丫头,随意之举倒可显出些惹人怜爱的情态。
陆压登时心软,管不住嘴安慰:“凡间流传有人刮骨疗毒而言笑自若,传为一段佳话。薛宝,咳,我们薛宝宝可是南天上的星宿女君,自然比区区凡人强上百倍。除毒小事,定能轻松熬过的。”
张月鹿头还晕着,又被榻边热络安抚的男子弄得糊涂了。适才轻飘飘说着风凉话的是他吧,忽冷忽热,这位道君究竟怎么回事?她一头雾水,左肩还透着抽筋剜肉般的疼,于是伸右手捂住肩头,痛得蜷成个虾米状,丝毫没将陆压的话听进去。
“唔,好痛。”仙娥昏昏沉沉,抑制不住内心脆弱,酝酿几秒便准备哭出声来。
陆压眼疾手快,掰开张月鹿捂着伤口的手,铺纸一样将她打开展平,施力按住。这女仙身量小巧,他张着双臂就可将其全然控住。
张月鹿还来不及哭,一双泛红圆眼对上陆压两只星目,瞳孔骤缩,感觉理智正被拉回脑中。她见男子垂眸盯着自己肩头患处,无奈地笑了笑,平和哄道:“薛宝宝,能忍着些吗?治好了伤,你可以读书修炼,肩上也留不了黑印。就疼个三四日,往后一切如常,好不好?”
疗伤当然是极好的,可她二人何时挨得未免太近了。小鹿被男子周身热气暖得心念一动,赶忙呢喃着不妥不妥,抬起双手按在陆压胸口推了两把,气力虽小,但男子也意识到逾矩,默默退至床沿。
“多谢道君发得慈悲,愿意救我。张月鹿自会忍着,请开始吧。”
小鹿两只手臂紧贴体侧,面上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看得陆压只觉好笑,却担心说多错多,闭紧了嘴只管为她驱毒。
每引一次肩头灰烬,张月鹿便会尝得彻骨之痛,且有陆压坐在旁侧,她那灵台更是一次甚一次的清明。小鹿直挺挺地绷着身子,双拳紧握,下唇被咬得近乎发白,硬是一句闷哼都忍着没发出来。房里几近无声,连门外程欢焦急的踱步声都异常清晰。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屋内一对男女均到了极限,施法的疲累轻喘,受难的忍痛呲牙,两人俱已是汗涔涔的。
肩上痛楚渐消,张月鹿动了动手臂,撑着坐直身子,自袖中掏出方荼白丝帕,未经细思便递与陆压,想让他擦擦额前颈间汗珠。男子觉着心间微暖,却挡了小鹿动作,弯着唇角道:“你先擦擦吧,持着女儿身,切莫坏了风度。”
“是么?很狼狈吧。”小鹿可不愿在他面前丢份儿,赶忙拿着丝帕去沾身上汗迹。
陆压只是笑笑,抻着袖子抹了抹面皮,就令程欢进屋伺候着,自己转出门去,仰头望向近来略显黯淡的张宿六星。
他前些天从树族老巢脱身,本欲西行,竟发觉星象有变,不知张月鹿出了何事。踌躇数日,终是往南边来了。
毕竟受她恩惠,哪能坐视不理呢?陆压从怀中取出栗红小瓶,拂了两下。这丫头,今日初见时还有劲儿疾言厉色地指责他,约是未受太多罪吧。
接连两日反复除毒,外加二人对赠物一事只字不提,陆压与张月鹿总算拾得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愿意搭几句话,好似又回到南天夜谈时候。
至第三天午后,小院中摆上了藤木躺椅,他俩均爱好景,终是将疗伤之地换到了室外,由程欢伺候在旁。小鹿左肩印记已小了许多,但引除神木灰烬时依旧疼得厉害,而陆压也嫌祛毒举动实在枯燥,便要星君从书囊里取了那本《传奇集》,读出来为他们解解闷。
程欢念了头两篇《古镜》、《白猿》,品着只觉意趣缺缺,因而胡乱拨着书页,信手翻了篇《霍小玉传》,打起精神朗声而读。
院内三人皆不知,《霍小玉传》乃是此书名篇,讲的是艺伎霍小玉和一名门男子李益私定终身,结果却遭男子背弃,惨惨戚戚长恸哭绝的一桩悲剧。
初时,院中听者念者还沉浸于痴情男女的素缣盟约之中,越读至篇末,三人越感惋惜。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哪能够!”程欢读到恨处,将书摔在桌上,义愤填膺骂了出来,“李益好色懦弱、忘情忘意的,什么东西!若换了我,早揍得他半身瘫痪,再别想着娶妻纳妾,活活断了他家香火。”
说罢,程欢瞟了眼埋头除毒的陆压,又转向张月鹿那边忧心忡忡地问:“星君,这世间男子,莫非都是贪财好色、喜新厌旧还担不得责任的软蛋吗?甜言蜜语又有何用?真遇上事儿全怂了躲了,剩姑娘家独自扛着,哪个受得住呀?”
呵,担不得责任的软蛋?陆压捏紧了藤椅把手,一时憋闷难当,他为火灵百万年有余,受惯了外人欣羡赞叹,分毫听不得这指桑骂槐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