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访客
破天荒的，张月鹿有整整七天未去辖区探看。
她昼夜翻书修炼，一天一天混着日子，待到沮丧劲儿稍过了些，才肯走出院子在天界走动。数日又过，小鹿自觉内心平静无波，撞上个月华如练的夜晚，便施施然前往天河支流处去。
借着月色星光，张月鹿远远望见桌旁杵着个高瘦人影。
陆压？不，不是。
她放慢了脚步，眯眼遥瞻藤案侧伫立的男子。
那人太瘦削了，怕只剩副皮包骨吧，一件土黄袍子围在身上，却跟罩了件被面儿似的松松垮垮，远看像极一段干枯的竹枝。
小鹿本能地感到畏惧，两只脚移得越发迟缓。
可男子也看到了她，大步流星迎上前来。他一双凤眼略微晦暗，颧骨下方皮肉深陷，朝小鹿抱拳行礼时，双手指甲内弯细长，看得张月鹿汗毛直竖，脑中警铃大作，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张月星君莫慌，小人是南禺山上修道的鹓鸟，陆压道君向小的提起过星君，今日贸然拜会，请星君见谅。”
是陆压口中那只潜心向道的鹓鸟呀。
小鹿放松了些，听陆压说此人有近千年修为，对她谈不上威胁，何况她离自己内丹很近，真起了冲突，至少能使出九成九的法力，张月鹿这便镇定下来。
“听道君说，张月星君您在二十八星宿中尚算年轻，可修为并不落人后，小人于下界夜观星象，也发觉张宿六星更为明亮。想必星君天资聪颖、悟道透彻，六颗内丹练得是极好了。”
“过奖、过奖，”张月鹿听他称赞，跟着回了句客套话，对他来访感到疑惑，“你今天特地在这儿等着我吗？”
“小人诚心拜访，过去五天之内，夜夜来此候着您。”鹓鸟姿态放得低，语气却不卑不亢。
仙家不好意思害人久等，便殷切地请他去藤案处饮茶详谈。
可竹竿似的男子并不接受她一番好意，定定立在原地，两手靠拢相互清着指缝，疏疏淡淡地吐着字：“星君不问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吗？”
“嗯？”小鹿被他手上动作扰得不安起来，绷紧身体反问，“你来寻我，不是为谈论道法，增进修为吗？”
鹓鸟哂笑两声，盯着女仙的眸子闪出一道异样光芒，又转瞬面露难色：“远水难救近火，眼下谈经论道太费时了，帮不了我。星君若愿赏我一件身外之物，小人的难处，可马上解除。”
居然是找她索要东西的，小鹿咂舌，这只灵鸟是有备而来啊。
张月鹿为仙许久，鲜少同人对峙，御敌对策尽是从书中看的，真到用时多少有些生疏。她不愿顺着鹓鸟意思答话，于是勾唇自嘲：“我一介小仙，位卑力薄，没有可解人燃眉之急的宝物，怕是让你失望了。”
知她心生抵触，鹓鸟凝视着面前星君，不再多话直奔主题：“张月星君，你这六颗主星修得极好，送与我救急如何？”
要她内丹做什么呢？
小星君略加琢磨，即时想起在飞廉书楼翻到过的歪门之书，其中记载了消耗内丹的法子，此术靠吸取他人内丹修为，可增道行、练邪功、甚至救死人，是为阴邪术法，不在正途之上。
陆压明明说这人潜心向道，那他为何要强借内丹？靠邪术提升修为是无法成仙的。
若不是为了成仙，莫非是打算将她内丹修为吸走，好启用些见不得人的禁术吗？
她不知男子有何准备，担心此刻再多说一句，二人便会撕破脸刀兵相见，思来想去，还是先下手为强。张月鹿迅速抬臂扬手，只一挥就召唤了辖区众星，她那六颗内丹岿然未动，可顶空数千小星瞬间应召划下，耀着白光密密麻麻结成一张星网，将鹓鸟围在其中。
“你要我六颗主星作何？说出来，或许我能找到别的法子帮忙。”
“逆天之举，星君愿意帮我？”被困网中的鹓鸟竟面露满意，伸手触着变成网结的星子，坚硬指甲敲在星石上，清脆声响回荡夜空，气氛愈是难言表的诡异。
网中人不吝夸奖：“随手一挥就能使唤千百繁星，我真是找对了人，张月星君，你的修为确实帮得了我，不枉我一番苦等呀。”
张月鹿看他反应，轻声嘀咕：“不安好心候了我五天呀。”
她忽的想通些事情，张口怒问：“你原本不打算等我，但是凭自己法力收不走我六颗内丹。不得已，才在此处等着吧？”
鹓鸟继续敲着星子，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愁色，面颊内陷颧骨突出，两条短眉挤到一处，哑着嗓子答：“猜得不错，小人本事不够无法硬取，只能夜夜盼着您前来解惑。”
他圈在星网里，又低眉顺目的，小鹿稍有放松，得意地解释：“内丹由我所出，自得顺我心念，我要是不愿意给，玉皇大帝也没法强夺。”
星君刚说完，惊觉让鹓鸟套了话，再看向星网中那高瘦男子，反被他斜睨而视，晃手掷出一小巧暗器，轻松突破星网朝她而来，张月鹿躲之不及，被它击中左肩，暗器登时穿过仙袍，打在小鹿皮肉上。
奇了，器物分明击在身上，却是不疼的。张月鹿茫然扬头，准备去看鹓鸟动作，脑中却像是突然被人搅起一团浆糊，意识逐渐涣散，她摇了摇头重拍前额以求清醒，可惜无法抵挡暗器效用，失了气力，软绵绵倒在地上。
施法者丢了意识，群星就不再受控制，四下散开各往原位归去。
而原本的网中之鸟双目阴鸷，提了气沉着靠近，早有准备变出一把长剑，划破女仙肩上衣衫，将其挑开以观方才打中之处。
皮肤完好，无伤无血，星君圆润肩头只添了碗大一片黑印，而她三魂七魄即将散开，就要变作一个无知无觉的呆子了。
鹓鸟出声赞叹：“陆压做的暗器确实玄妙。”
虽是深夜，但天庭中难免会有神仙夜巡，一旦发现他所为之事，小命定会不保。鹓鸟自知时间紧迫，趁她魂魄还未尽散，抬脚踏在星君伤处，狠下心施了大力，生生将小仙娥踩醒了。
好痛。
张月鹿神识混沌，却感受到左肩刺骨疼着，她极吃力地抬了抬眼皮，模糊中分辨出鹓鸟尖利的下颌，立马紧闭双目假装昏迷，小小身躯却控制不住地轻颤。
星君哪里想过，会被一只修为不高的鹓鸟所伤，还到了任其摆弄的境地，心里头怕极了。
“张月鹿，把内丹给我，便不杀你。”
冷言冷语传入耳中，小鹿用力咬住下唇，忍痛不回他一句话。鹓鸟这便急躁起来，用脚尖印着女仙肩处，使了大力碾上几碾。仙娥一口银牙挤得咯咯出声，额头脖上满是冷汗，却仍不松口，逼得男子搭剑到她颈间，厉声催促：“要命的，快把内丹给我。”
肩头剧痛帮她拢了拢神，张月鹿恍惚间想着，她做个星君，为仙其实职责就一条，便是修炼内丹化成星辰，守护自己这一小方天空。
倘使连内丹都护不住，还有何脸面顶个张月星君的名号？再者，即便她死于非命，内丹顶多化为齑粉随风散了，天族重新选个星君仍可顶事。但若落入此人之手，他处事狠厉，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小鹿这般考量，当即有了硬碰硬的勇气，朝鹓鸟怒目相向：“我不。”
鹓鸟见她这般反应，自是犯了愁。
他要真一剑砍了这星君，非但前功尽弃拿不到内丹，弑神之罪更足以令他堕入鬼城、不得轮回；若不杀女仙，她显然是拒绝配合的，那他仍挨不着内丹，往后算起账来，自己怕也难逃一死。
鹓鸟踌躇之间，腾出心思狠狠责备陆压，那糊涂道君只说张月鹿娇小书呆一个，听着蛮好对付，没想到性子倔竟是个不肯妥协的，要她心甘情愿给出内丹，可真是痴人说梦。
二人僵持已耗了不少时辰，鹓鸟不得已，继续跟神思纷乱的星君对峙着，心头是一秒赛一秒的纠结。
张宿群星移位，南天仙者岂会不知？鹓鸟绞尽脑汁，仍难拿定主意，却听破空一声犬吠，霎时震得他长剑掉地、六神无主。
一道黑影急速袭来，比他方才投掷的暗器还快上几分。鸟儿情急之下再无所求，也不顾上拾起兵器，仰头现出原形，收紧双翼就往下界俯冲。
他长居山林，当然不知来者的本事，那黑影可是朱雀首宿井木犴，夜巡时发现张宿异动，二话不说使出疾行术就往小鹿辖区探查，待确认事发位置，又觉双足踏云太慢，露出纯黑天犬原身，撒开四脚一路狂飙，头个赶到这处。
井木犴若能见着个安然无恙的妹妹，自不吝手下留情，可他大老远就看到小鹿横躺地上，奔近了又瞧她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他哪能忍得？怒吠一声，紧跟着去追鹓鸟。
逃逸者飞得很快，但却无高深道行、精妙术法加持，仅到半空就被井木犴截住。天犬怒火中烧，不给眼前扁毛畜生半分喘息机会，张开大口狠狠叼住他细长脖颈，上下犬齿用力咬合，可怜鹓鸟不及叹出口气，便一命呜呼魂归酆都去了。
与此同时，天界那边，朱雀宫其余诸神亦匆忙赶来，连惯常不见踪影的陵光神君都敞着外袍，随众仙火速冲到张月鹿跟前。
小仙娥意识全无静静躺着，左侧仙袍已被割破，露出肩头刺眼黑印，看得旁人一阵唏嘘。
轸水蚓跪到她身侧，撕下衣裾裹住小鹿裸露伤处，将她轻柔抱入怀中，拍着脸颊声声唤她，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陵光神君见状真是气急了，扯着嗓子开骂：“哪个颅内长疮的二愣子，胆敢以下犯上，伤我朱雀宫人，让本君逮着了，定搅得他全族不得安宁！”
话音未落，一具鸟尸从云下被甩上来，不偏不倚砸在陵光脚边。
众仙定睛看去，竟是只黄毛鹓鸟，与凤凰可算近亲。朱雀与凤凰算是一族，如此推算，这二愣子多少也是陵光神君的同族。仙家们左右相顾，不发一言，反叫神君涨红了脸，实在是颜面无光。
井木犴跟着翻身上天，化作人形，看着仙友围住张月鹿，众声喊她不醒，便沉默着拨开人群，来到小鹿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