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俗世万点尘】
我和方棠搬到新家的第一天,诸事不顺。
先是箱子掉下来我下意识去接,然后把我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手腕弄得更加不健康了。我蹲在新家犄角旮旯里面挨训,方棠说我就是个美人灯笼,跟纸糊的一样,把我绑走复诊。
等我们看完医生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满屋子东西都没收拾。我看着方棠忙得满头汗,而我只能跟杨过一样,单臂操作,干点铺床扫地这种小事。
我们俩正忙着收拾东西,楼下响起一阵轻灵的钢琴曲,甚至能隐约听到妈妈指点小孩指法。
完蛋了,这个楼的隔音实在不太好。我把话往好的方向讲:“方棠,以后我们就能听免费的钢琴演奏了。”
方棠点点头,也不太在意的样子。
原本只是隔音不太好的,其实问题也不大,我们两个精神状态目前都还算是比较强悍,暂时不会因为小孩子练琴这种事儿而影响生活。
只是很快,楼上也传来声响了。
这回传来的声响,并不是悠扬轻灵的钢琴曲,而是摔盘子丢碗的声音。这声音可比钢琴曲有穿透性多了。我铺床的动作僵了僵,抬头看天花板,楼下的琴曲也顿了顿,但很快就衔接上了。
楼上夫妻鬼哭狼嚎摔碗骂街,楼下孩童琴音如水流畅自然。两边都好像是不知道对方存在一样,只有我夹在e大调奏鸣曲和夫妻争吵中间,茫然无措。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算是用这种极端讽刺的方式体会到了。
方棠皱了皱眉:“楼上开始打女人了。我上去看看。”
我下意识拉住了方棠,不想让她上楼,但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我陪你去。
方棠,这种劝架是捞不着好的,你去一次就知道了,家务事难断,何况你我还不是什么清官。我虽然觉得楼下弹琴的小孩简直麻木,但转念想想,从前在我们那个小村镇里,邻居家的婆娘被打到破了相,我们最多也就只是在争吵结束之后,去给她递一递药膏而已。
没有人会管的,因为只要不离婚,这些事情还会不断重演。而很多人一旦步入婚姻,就再也没有抽身的可能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被方棠点醒之后,近乎斩钉截铁地退了婚。并在以后每一次想起这个决定的瞬间,都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我不拦着方棠,是出于一种天真又悲凉的期盼。期盼我们能做点什么,即便我们即便做了些什么,也完全无法改变什么。
但万一呢?万一有用呢?
不能因为悲观,而失去改变这个世界的勇气。
方棠冷着脸敲门,我站在她身后提着一根棒球棍,拽得二五八万的。
那一瞬间,我们都觉得自己又拽又正义,除了没有雕,我们就是一对神雕侠侣。半个小时后,我们回到自己的家里,灰头土脸,厌烦疲倦。
楼上那个壮汉太横了,我们没能横过他。而且那个妻子也不领情,她觉得小年轻多管闲事,别人都不说什么,就我们一搬来就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
方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那一刻,我不知道方棠在想什么。平凡人的世界,没有金钱,强权和武力,想要解决矛盾,就是很疲倦的。总之我已对这种烂事习以为常。
好在折腾了这一通,终于算是安静了。
家里还没收拾完,我们精疲力竭仰在沙发上,这沙发比起方棠家原来那个算是消费降级了,但是躺我们两个人实在是绰绰有余。
我已非常满足,昏昏沉沉想要睡去,半梦半醒间,方棠拉着我去洗澡。
洗就洗嘛,忙了一天,浑身都黏黏腻腻的,她偏偏又不好好洗。
我们俩在卫生间淋浴花洒下接了一个漫长到窒息的吻,她简直有点疯癫气在,我从前推推她表示喘不过气了,她就会收手放过我,但今天她是真的亲到我喘不过气才松开我。
我发誓,她再晚两秒放开我,我就要因为大脑缺氧而变成傻子了!
“方棠,你犯什么病?”
她刚刚洗净的头发湿漉漉全顺到身后,一张光洁又苍白的脸。我初次见到方棠的时候,她脸上还有些幼态感,这点幼态冲淡了她薄唇的冷淡,给人一种颇有亲和力的假象。
如今她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在浴室顶灯的照耀下,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年近三十,即便装点起来再怎么精致美丽,在这种时刻这种距离,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沧桑岁月已留足迹。
我却更加沉醉于这种痕迹。
姬圈人均恋姐,绝非虚言,我喜欢这种痕迹,甚至于认为这是时光的勋章。
难道活到眼角有细纹的岁数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值得骄傲吗?好多死的早的倒霉蛋,年纪轻轻满脸胶原蛋白地咽气了,到死都年轻貌美,又有什么意义?
她比从前更有魅力了,看着我的眼神沉沉的,放纵又冷郁。
“小黎,想吻你。”
我在心里呸了一声,方棠,你就是心情不好,想在我身上泄欲。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个臭变态,你就是想要欣赏我喘不过气,在你手中挣扎的样子,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找到你熟悉的掌控全局的感觉。
真是可怜啊,方棠,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让我黎痣好好疼疼你。
我仰头袒露出自己的脖颈:“来吧来吧,亲死我吧。”
方棠永远能在我的身上找到她想要的掌控感,因为我永远心甘情愿,做她掌中雀鸟。反正她吻技好,别说是接吻了,她就是想在浴室里搞酒池肉林,我现在也能跳过去给她表演一个。
他妈的。
我说这种小骚话的时候,没想到她真的能搞。
方姐姐,方姑奶奶,方小祖宗,遭不住了真的,你心情不好要搞我,也去床上搞吧。浴室虽好,也要注意节制,再玩下去,我要泡浮囊了。
方棠的耳朵好像装了高级过滤器,我说点骚话,她全都一秒接收,我求饶的话说一百遍,她也一句听不见。
我本该生气的,因为我实在很累也很虚弱,到最后是真心实意在求饶。方棠对我的合理诉求置若罔闻,我很难不生气。
但注意到她再发癫也护着我手腕,我又觉得算了算了,趁着年轻还是应该多骚几回。此时不浪更待何时?
“方棠,你个混蛋,你有本事,就搞一晚上别停,累死你个龟孙。”
方混蛋从善如流……
第二天,我俩日上三竿才起床,楼下的练琴声也不能将我们吵醒。该说不说,睡眠质量不好的话,可以尝试睡前和女朋友□□,真的很管用。总之认识方棠之后,我抛弃了从前那些抽烟喝酒的传统解压方式,沉迷于更为迷乱的情爱中来。
不知道这算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我俩美滋滋抱在一起,天荒地老都不想分离。就是第二天她楚楚可怜地甩锅,说我实在是太难以取悦了,她几乎要累断手指,她这属于工伤,可以请求黎老板支付一点点医药费吗?
我掐着她的脸说:“你是不是就想把自己弄残了,逃避收拾东西?”
方棠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又显露出一些往日幼态的亲昵来。
“我只是想单纯勒索你一个吻。”
我冷哼一声:“方小工,格局打开,只是一个吻而已,也用得着勒索?”
我双手捧住她的脸,亲亲密密地吻了上去,我们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浓郁的玫瑰沐浴露的味道,比之方棠的那些轻淡内敛的香水来说,略显低廉,但是彼此情浓时候,这样浓郁的玫瑰花香,反而恰到好处。
她轻轻把我受伤的手腕拿下去,安放好,揽着我的腰往下带,任由我压着她缓缓地吻。我不如方棠聪明,不会把接吻吻出花儿来,只会闭着眼慢慢亲,仔细感受心上人的情绪。
方棠很慵懒,她这种喜欢狂风骤雨式亲亲的人,对于我这种和风细雨的亲吻,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合适的尊重。我感觉我亲她也就调动了她百分之十的专注度吧,她整个人就跟被猫舔了似的,波澜不惊。
我恨恨咬了她一口。她的魂儿终于不知道从哪里飘回来了,顺了顺我的头发,回吻过来,带了一点安抚意味。
“方棠,你不专心!”我翻身起床不想理她了,“你叫我亲你的,亲了你又不专心。你完蛋了,再也别想让我亲你了。”
我起床去做了午饭,跟方棠冷战了喝一碗粥的时间,就火速和好了。
下午为了维持生计,开始继续写稿。
原本靠着公众号专栏的收入和补习班讲解作文的兼职,我是可以在海都生活下来的。如今补习班是去不了了,就找旧日相熟的编辑投了一篇暗恋小说,再赚一份稿费填补家用。
我确实也更擅长写暗恋一些。
喜欢方棠的岁月里,心理活动太多,写多少字也倒不干净。现在她虽然在我身边,可是暗恋的感觉并没有消失,纵然日日骚话连篇,实则倾吐出来的,不过内心十分之一而已。只是这十分之一,就把方棠这个大傻子哄的五迷三道的,我也太厉害了吧。
剩下的十分之九写进书里,也够我写到九十九了。
方棠就是我的灵感喷泉,只要想想她,我便觉得下笔如有神。更何况,现在下笔没有神也要写了,毕竟近来风急雨骤,总要多攒一点钱傍身。
只是现在手腕受伤了,写东西不方便,我强自写了一会儿,又怕恢复不好真的落下什么隐疾。索性转过头问方棠:“我可以语音码字吗?会不会打扰你啊。”
方棠怔怔抬头,饶有兴味地笑:“你试试吧,应该不会。”
我又有点后悔要租下这个一室一厅了,当初是想着既可以省钱,又可以和方棠亲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现在想想,我做点什么事,都有可能打扰她。
而且,语音说情节,真的很不好意思。
为了早日包养方棠,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我坐在沙发上念了一句:“她指尖轻轻拈起那枚千纸鹤,岁久天长,当年不可窥见的墨渍已从旧纸中洇出来……”
方棠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笑了一声。
我脸都快烧起来了:“我还是去厨房吧。”
方棠抬头想拉我,无奈我缩在沙发旁边快蜷起来了,我身子一歪,她没碰着我。只顺着那想要触碰我的力气懒懒趴在了沙发上,像只匍匐的白鹅:“别走,我不笑了。你安心念吧,我正好出趟门。”
“你去哪儿啊?”
自从学校闹出来那档子事儿之后,我对出门颇有种本能畏惧。我总想跟方棠一起出去,即便我根本帮不上她的忙,甚至于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还有可能成为拖油瓶。
我太担心她了。
“不用担心。”她起身顺了顺自己身上薄薄的针织衫,取了驼色风衣穿上,“我只是去见见付春熙。”
“春熙找你什么事?”
自和方棠恋爱之后,付春熙已经很自觉退出我们的世界了,我们维持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偶尔会在线上随便分享一点读书心得。和她相处总是很惬意,她比方棠更热情一些,而我因为不爱她,所以说起话来反而更自在。
“我们最后几个证人,现在藏在她那边。”方棠走到玄关穿鞋,“我得去看看。”
我坐不住了,追到玄关去:“你怎么把她也扯进来了,这事儿牵扯的人也太多了。而且她跟我们不一样,她家里人都疼她,跟着你牵扯进来,就是一家子的事儿。”
方棠瞧着我,露出一点介于温柔和残忍之间的神情,迷迷蒙蒙,如雾一般难以看清。
“是啊,所以我才把证人放在她那儿的。”
我简直不可置信,抓着她胳膊问她:“你……你故意把人家全家牵扯进来。付春熙知道你这样想吗?她就算知道,她喜欢你,你这是利用她的感情。这样不好,方棠。”
我越说越惶恐,松开她的手念念叨叨:“这样不好吧……”
方棠摸了摸我头:“好啦,哄你的,我自有安排,不会有事的。不信你问问春熙好了。”
她笑起来,净白如瓷的面容上浮现小女孩似的娇俏耍赖,单边的畸形小牙齿露出来,像要出门去上幼儿园。
“去忙你的吧,我走了。”
我点点头:“路上小心。”
送她出门后,却再不能安心,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看着没写完的半句话,只觉得情绪断了,续不上来。索性干脆撂开去,翻出了陆鹿姐的手机号。
人在对前路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会向过去寻求安慰。
我的过去已是一片荒芜,少有什么养分可以回首汲取,大概也就只有一个陆鹿可以说上两句,可是方棠的事不好外传,我休学搬家的事儿也没跟陆鹿透露半点。
方棠出门后,越发觉得孤寂。
不能和朋友倾诉,也中止了学业,被迫写书求生,一头栽进方棠的故事时,我不知道我会把自己推向社会的边缘。
从前我也挺边缘的,我孤僻,不善交际,从来不参加同事聚会,把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建立在网络上,建立在似是而非的谎言身份里。我先是沉迷赚钱攒钱,后来又开始幻想通过考学改变人生。
但那个时候,我是主动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所以还勉强算的上是怡然自得。
现在是情势所迫,就没那么惬意了。
看着陆鹿的电话发了三秒呆,我终于还是切出界面去看付春熙的对话框,算了,还是问问付春熙怎么想的吧。
魔法小黎:春熙春熙,老方去你那边了,注意接应。
春熙路野王:收到收到,小黎放心。
我没忍住,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春熙,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什么事儿呀?”
付春熙语气不能说是轻快吧,至少也是无忧无虑。我感觉这个声音很耳熟,想了想,这他妈不就是我第一次帮方棠写曝光推文时候的语气吗?
“老方说她有几个朋友你帮忙收留了,她今天不是去你那边看看吗。我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朋友的来历,恐怕会引起一些麻烦?”
付春熙那边静了静,我隐约听到了细微的走路声和关门声:“我知道。你和方棠现在境况不太好,我想着能帮上一点忙就帮一点。”
“只是收留几个人而已,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我点点头:“春熙,我知道你们都比我有能力。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还有,保全好自己。”
“我很担心你们。”
春熙在那边乖乖嗯了一声:“小黎,你真是全宇宙最好的人。”
“好啦,你是全宇宙最甜的甜妹。”
我们恭维了两个来回,终于挂断电话。
我重新调出文档界面,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碎碎念。
“她指尖轻轻拈起那枚千纸鹤,岁久天长,当年不可窥见的墨渍已从旧纸中洇出来。”
“透过荡荡天光,她隐约看到其中一行小字,铁钩银画,是少年的笔迹。”
“无论如何,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