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难渡此冬寒】
“你当然是最好的,不然我怎么会跟你一起写书呢?”
“你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好的人。”
“遇见你,是我今年最幸运的事情。”
“跟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方棠的谬赞连绵不绝,她四句话里有三句话都用了最高级,怎么可能不是假的。我知道是假的,但我还是被蛊惑了,因为她说跟我在一起觉得很高兴。
我脸冻红一片,脚也麻了,在路灯下跺了跺马路牙子回血。
“你是真的高兴吗?”
别的都不重要,如果她是真的高兴,我就还有坚持下去的意义。我希望方棠能说实话,如果我让她觉得不高兴了,如果她不想要我了,她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不怕离开方棠,我怕我们因为种种原因纠缠在一起,却厌烦疲倦,悔不当初。
“真的,黎老师,我很高兴。”她嗓音平静如水,在夜色下暗潮涌动,“你比你想象的更有才华,遇见你,是我的荣幸。每次睡前看到你发来的文档,我都感到莫大的满足。”
方棠,写下我们的故事时,我很犹豫要不要把你对我的评价如实记录。有人曾告诉你,你夸人真的很肉麻吗?特别是用那种不疾不徐的语调,特别是在夜里,特别是只有两个人时,请谨慎这样夸赞别人。
“如果看不到文档呢?”
她笑得有点狡黠:“那我真的会很寂寞。”
这句话是《憾平生》里的对白,可怜的叛军之后被公主俘获了,经历磋磨,终于要逃出生天,临走前她略带挑衅地向公主告别。
公主说,你要逃走了,那我真的会很寂寞。
她对待叛军,就像是夏末时分,逃学的孩子在草丛里抓住了一只蚂蚱。太阳刺眼,蝉鸣聒噪,她觉得烦闷又无聊,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找了个阴凉地,把蚂蚱的大腿拔掉了,欣赏它无法跳跃,忍痛缓慢爬行的模样。
如果她再厌恶一些,也许会直接碾死它。但一切都那么的恰好,她只是无聊。所以叛军走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寂寞。
方棠曾解释,公主是很爱叛军的,并不只是寂寞而已,但她现在也没有反应过来。
我没有反驳她,但我觉得爱不是摧毁,如果我爱一个人,我起码应当明白,无法跳跃的蚂蚱终局会有多悲惨。
方棠审美很瑰丽,见识也广博,但她残忍果决,真心认为成就伟大,是可以牺牲弱小的。而作为弱小本小的我,常常在她斩钉截铁的回答中感到不安。
这些都扯远了,总之在那个冬夜,她说遇见我很高兴,我就找不着北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困境,但我不想放手,起码在那一刻,我决心不会放手。
除非方棠主动踢开我,否则我即便艰难向前,也会继续。
挂断电话之后,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抽了一支烟,口中哈出的热气和烟雾交融在一起,跟盏香炉似的。
就在一支烟的功夫里,我睁着眼做梦,幻想我写完《憾平生》,幻想我和方棠相见。然后烟灭了,像卖火柴的小姑娘划光了所有的火柴,冬夜可真冷啊。谁说太平年代,就冻不死人呢?
我哆哆嗦嗦往楼里走,宿舍楼下一排储藏室的烂铁门在风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跟老鼠咬牙一样,听得人头皮发麻。
低头看手机屏幕,方棠说:“晚安,黎老师。”
我手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哒哒哒地敲字:“别叫我黎老师了,叫我小黎吧,我今年才二十。”
回到宿舍我狂灌三大杯热水,觉得自己魂回来了,再看看自己跟方棠的对话。
方棠一直没回复,消息断在我这里了,我便恨不得想抽自己一巴掌。我跟人家说这个干什么?你看,现在冷场了。
果然,方棠,你就是更偏爱姐姐对不对?
我晚上敲字影响舍友睡觉,夜里赶稿子,都是披着小被坐在客厅。室内不让抽烟,我就一杯速溶咖啡提神,然后面无表情地写各种play。
起初变着花的写,还有点自割腿肉,让自己爽一爽的意思,但这玩意儿一旦用来赚钱,每天一万字两万字的写,我真的会萎。
不过能一万字两万字的写到现在,有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搞这些玩意儿已经有肌肉记忆了,顺着各位甲方的人设自动带入,假装自己不是人,而是计算机,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姿势,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有些人设爱叫唤,还能多水点字数,有些人设比较沉默寡言,就只好多在动作描摹上下功夫。
总之写这些单子是体力活,只要耐下心来,总能写出来,而且通常叫好还叫座,甲方看得开心,我收钱收的安心。
但是方棠不一样,她的活儿是脑力劳动。我飙车时速五千,跟方棠抠一个情节时速五百,可以说是赚钱效率极为低下,干活儿全凭一腔热血。
这事儿算是我先撩者贱,怪不着人家方棠,但有时候我也希望方棠能看出来我不适合,我不适合搞古风权谋穿插高级情/色,我他妈就是个无脑黄文写手。意识流弄得我很痛苦,我就爱说鸡又说巴,文明去他妈。
我不知道方棠是装傻还是真傻,反正她就是要勉强。金主尚且如此坚持,我就是时速五个字儿,也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结果该说不说呢,废物就是废物,第二天我就病倒了。
请假还他妈扣我全勤,我穷得叮当响,喝了室友友情赞助的两包感冒灵没效果,额头烧得能煎鸡蛋。室友让我去诊所打点滴,我嗯嗯嗯了半天,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经暗沉下去了,我浪费了一整个白天,稿子也没写,螺丝也没拧,一分钱也没赚。焦躁感像猫爪子一样挠我,试图把我从床上提溜下来去干活。可是我眼皮子重若千钧,就连焦虑也推不动我。
还是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消息,发现方棠回了我,我才精神了一点。
“小黎,给你看新约的人设。”
公主殿下拎着狗绳,项圈套在叛者的脖颈上。另一面是憔悴的叛军手握尖刀,刺向公主的心脏。
我对绘画没有任何研究,但是也知道画手画的很精妙,公主靡丽而繁复的裙摆,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王朝,叛者狼狈而尖锐的目光,比任何凶器都更具杀伤力。
她俩只是站在一起,都能感受到强大的人物张力,让人无法控制地去想象这其中的爱恨情仇。
“这套稿子完美呈现我心中所想,你觉得怎么样?”
我一边下床找水喝一边给方棠回复:“太好看了吧救命!!视觉冲击力超强!!”
“我哭了,我要拿来做壁纸!”
“呜呜呜,我每日一吸!!”
妈的,水喝完了,得现烧。
方棠:“你猜这个稿多少钱?”
我把水烧上,找出来温度计叼好:“三千?”
我这个月拧螺丝能赚三千吗,应该到不了了,全勤扣四百,还得再扣社保,月底不加班的话,到手撑死两千八。
“太低了小黎。”
我深吸一口气:“五千?”
“六千六。”
我点点头:“不错,你约十张画稿的钱,能在我老家娶个媳妇了。”
方棠:“这就是我媳妇。”
“你前两天还说这是你女儿,你思想很危险。”
“童养媳,我爱养成系。”方棠财大气粗,“氪多少金我都愿意。”
我厚颜无耻地想,那你不如来包养我,不用六万六,也不用六千六,只要给我口饭吃,有个旮旯缩着,我就能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
我当时被自己不要脸的想法震惊到了,倒不是因为太不要脸,而是我意识到,自由对于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原来我在拼命为自己赎回自由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说,不自由,毋宁死。那都是假的,如果牢笼里面站着方棠,我能三步变两步跳进去,自己把门锁上。
我又看了一眼那副六千六的人设图,觉得我这辈子也不会成为方棠喜欢的那种宁折不弯的叛逆者了。
如果公主给我套上颈链,我愿低头蹭一蹭她的掌心:“今冬先做你的狗。”
太冷了,有什么斗争,等开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