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之我命3
这是朱奇第一次领会到舆论的毁灭之力。王诚的事,她什么也没说,但公司人多嘴杂,很快就被传得乱七八糟,最后传到了王诚的父母耳中。
二老性格刚烈,冲到公司和王诚当面对质,老爷子拿着拐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王诚打了一顿,林赫为了保护他,也挨了不少棍。那天朱奇正好休年假,散心去了,所以她是隔天才知道事情闹成了这样。
但她不想管,整件事的受害者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
王诚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最后是警察通知她,王诚跳楼自杀了,留了两行遗书:
今生罪难赎,不愿苟活。
惟愿父母安康,小奇寻得良人。
遗书旁边,是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而王诚的遗产,一半给了朱奇,一半给了父母。
真正击垮朱奇的,并不是王诚的出轨与死亡,而是那些日益荒唐的闲言碎语。王诚的父母自从王诚走后,便失了魂,而朱奇的父母也因为邻居的议论,整日关在家,不敢出门。
她见不得老人们受委屈,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公司里说她之所以能当上人力资源总监,是因为王诚的照拂,甚至有人说,她爬上同性恋的床就是为了上位。死者为大,没人怪责王诚,所有人都在说她恶心。一传十十传百,到朱奇父母耳里,她已经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了。
她辞了职,正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母亲被确诊宫颈癌晚期。
为了给母亲治疗,她花光了积蓄,但母亲还是离开了人世。父亲郁结成疾,久卧病榻,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也走了。
母亲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信你”,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生活仿佛在试探她的承受底线,不容她喘息。
王诚的父母不想给她增添麻烦,二老用王诚留下的钱住进了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至此,朱奇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其实没有自杀的打算,她那么骄傲,怎么可能自杀。
今天是唐曼曼让她过来的,她替朱奇找了份好工作,下周就可以入职。挺好,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她走出唐曼曼的公司大楼,准备去马路对面坐地铁。她看见周围等红绿灯的人,有送小孩上学的年轻家长,有买了满满一口袋蔬菜的老人,还有焦急看表的职场人士。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前面有个女生正拿着一个化妆镜整理头发,她突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和眼睛是肿的,皮肤松弛下垂,眼角耷拉着,法令纹很深,眉头习惯性皱着。她今天还化了妆,但眼线已经晕了一大片。看上去又脏又丑。
她才31啊。
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而镜子里正梳理刘海的年轻女孩,满脸都是胶原蛋白,眼睛里神采飞扬,衬得她越发丑陋不堪。
朱奇从没想过,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这么的稀松平常。她的所有自尊和骄傲都在等红绿灯的这一分钟里,被碾为齑粉,散在阳光下。
她选中对面这栋楼,因为,这是她和王诚之前所在的公司。大门在另一侧,底下这条路被封了,不会有人走,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
要解脱了。
她在天台留下一个释然的微笑。
时空凝滞在孤仙禾失去意识前一秒消失,沈习燃接住她软倒的身子,瞥见脏了尘土后脏兮兮的羽衣,他无奈一笑,心里已经在盘算开学后要干几份兼职才能还债了。
他把孤仙禾抱到休息室的沙发上,突然看到她手腕内侧有块淡红色的花形胎记。平日里,她习惯带着手串或者手绳,原来是要遮挡这块痕迹吗?但这痕迹的形状,好熟悉……
“小沈。”祁桑在门边轻声唤他,“仙禾小姐还好吗?”
“可能是受了惊吓。”沈习燃走过去,“那边怎么样了?”
“你妈妈他们过去了,我听说,好像人没死。”祁桑想到刚刚同事的议论,有些后怕,“但那么高的楼跳下来,怎么可能……”
沈习燃打住了她的猜想,“不要自己吓自己,曾叔呢?”
“跟唐总一块儿去了。”
“那今天应该拍不了了。”沈习燃说,“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也好,那我帮她换衣服。”祁桑说完就要进来。
“等一下。”
“总不能你换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习燃看了孤仙禾一眼,“那衣服……”
“衣服怎么了?”
沈习燃拉上门,虚揽住祁桑的肩,带着她走到远处,“是这样的桑姐。”
过了会儿,一道声音在走廊回荡。
“沈习燃!你这是要了我的老命!”
“我会赔的,放心放心。”
“怎么可能脏?!她都没出拍摄室!”
“是我的错。”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了什么!衣服都弄脏了!”
沈习燃认命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祁桑狐疑地看着他,忽然瞪大双眼,“我去,不会这么刺激吧?”
沈习燃:“……”
“好小子,够本事啊,野到你桑姐面前来了,你看我今天不替唐总教训你!”
或许是来到了自己剩余灵力所在的地方,孤仙禾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沈习燃弯下腰,正准备将她从沙发上抱起,她便徐徐睁开了眼睛。
“还好吗?”
“我没事。”孤仙禾撑着沙发坐起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
手腕被拉住,冰凉的触感让沈习燃顿住脚步。
“冷吗?”他屈下一膝,蹲了下来。
孤仙禾松开手,和他对视,“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想问的太多了,但他现在脑子乱得很,根本理不出一条正常的思绪,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
“你先好好休息。”
“她叫朱奇。”
沈习燃眼神平静无波,心脏却在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沉沉,“我刚刚和我妈通了电话,朱阿姨,是轻伤。”
“她在医院里?”
“对。”
“醒了吗?”
“还没有。”
“那就好。”
“嗯?”
“她如果醒了,一定会再度寻死。”
沈习燃默了会儿,方才开口,“你想过去看看她吗?”
“习燃……我有个问题。”
“你说。”
“如果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是场巨大的苦难,而死亡才是解脱,那,你会救她吗?”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失。”
“那如果,你看不见呢,比如此时此刻。”
沈习燃神色一变,迅速拨通了唐曼曼的手机,对方一直在忙线状态。
“她一定会再度寻死的。”孤仙禾看向窗外,眼里是无尽的悲悯,“我从她的意识中,探不到半点活下去的意愿。”
“她……遭遇了什么。”
“曼曼姐,别守着我了。”朱奇虚弱地把头偏向一边,不忍再看唐曼曼通红的双眼。
“不守着你,又让你寻找时机自杀是么。”
朱奇阖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溢出,捡来的一条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会帮你告那些乱传谣言的人,找最好的律师去告。”
“曼曼姐……”
“你不能因为他们走上绝路,这不就让那群小人得逞了吗?”唐曼曼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了,“咱们不是才说好,去新公司入职后就一起去吃烤串喝啤酒吗?早上还好好的……”
枕头湿了大片,朱奇不再说话。
敲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低迷气氛。
“妈,朱姨。”沈习燃在门口等着。
唐曼曼给他开了门,“你……还有仙禾?你们怎么来了?”
“给你们送饭。”沈习燃把手中的两个保温桶提到唐曼曼眼前,然后揽住她的肩膀把人带出病房,“顺便监督你吃饭。”
“我没胃口,诶诶诶你这是干什么,我得守着你朱阿姨。”
唐曼曼被沈习燃带走了,孤仙禾接过另一个保温桶,从容地走进病房。
孤仙禾换上了自己的旗袍,朱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出乎她意料,朱奇的接受度似乎很高,对于孤仙禾的出现,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只是平静地说了句“的确不是梦”。
“我可以坐下吗?”孤仙禾轻轻问了句。
“请便,但如果你是想劝我……”
“劝你什么?”
朱奇抬起浮肿的眼皮,看着她,“劝我活下去。”
“我为什么要劝你?”孤仙禾比她还平静,“你现在的命是我给的,不是吗?”
朱奇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骤然一松,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和你意识共鸣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的全部痛苦,所以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的绝望。”孤仙禾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饭菜香气慢慢飘散。
“你说得对,我的命,现在应该由你做主。”
“那现在,先吃饭。”孤仙禾将病床摇高,放下吃饭用的桌板,把餐盒一个个摆好。
朱奇认命般地泄了口气,接过孤仙禾递来的勺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一定要盯着我吃吗?”
孤仙禾点点头,“你边吃,我边给你讲几个故事。”
朱奇舀饭的动作顿了下,没吭声。
“以前有个富家千金,从小娇生惯养,后来嫁给了一位和她门当户对的少爷。父母去世后,她继承了全部财产。恰逢战乱时期,她和她丈夫准备去国外逃难,但一路上看到太多惨痛的景象,她于心不忍,决定留下来,用自己的财富做些什么。但可惜,炮火不认金钱,她沦为了敌人的俘虏被百般折磨。而她的丈夫为了救她,参了军,在战场上被炸断了一条腿。战争结束后,他从敌人军营中接出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她,从此细心照料,两人隐居山村,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男人自杀后留下一叠信件,女人才知道,他是间谍。
一百年前,有一个知名老作家,活到60岁都未娶妻,只有一个相伴30年,无微不至照顾他的保姆,老作家出身于书香门第,不愁吃喝,他潜心写作,计划写一部长篇巨著,这一写就是30年。他文学涵养很高,世人都在等待他这部作品的问世。几百万字的初稿完成后,他的书房已经没有落脚之处。就在他完成初稿的当夜,书房起了大火,所有心血被大火吞噬,保姆站在焦土旁,冲着他笑。”
孤仙禾温柔地替朱奇擦去嘴角的汤汁,“人们总是期待一个完美爱人,可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爱,如果有,伪装定大于真意。”
……
唐曼曼囫囵吞枣地吃完饭,起身准备去病房,忽然瞥见捂着胸口一脸不适的沈习燃,“怎么了?心口又疼了?”
沈习燃呼出一口气,“没事,就疼了一下。”
“反正现在也在医院,要不挂个号去看一下?”
“都看过多少次了,医生都说没问题了,好了妈,别担心。”
“真没事?”
“没事的,完全不疼了。”
等到唐曼曼离开一会儿,沈习燃才慢慢瘫在沙发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