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良宵
“花有清香月有阴,男朋友,你这是想我今天留宿吗?”
“你出来了吗?”
“有点忙,你自己回去吧。”
“何祏”挂掉电话,桌上的咖啡热气氤氲。
对面坐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长发披肩,倜傥不羁。
怎么突然没声了?
他又是谁?
何祏站在桌边,努力想听清这人和自己的对话。
他靠近了些,两手撑在桌沿。何祏凑到那个自己面前,咫尺的距离,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在困惑,一个在欣喜。
是的,那个自己在欣喜,看着很高兴,还透着隐隐的兴奋。
他在兴奋什么?
嘴唇一张一翕,却是一出默剧。
何祏直起身,倒退几步,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家咖啡厅,有点像公司楼下的那家。拿腔作势的小资情调,总能吸引无数年轻小白领们来此谈话闲聊;不过此刻的它与往常不同,咖啡厅里还多了许多红灯笼的装饰,每扇窗玻璃上也都贴了个倒“福”,夹在这浓浓的英伦风中,有点不伦不类。
是快春节了吗?从这儿看出去倒也确实能瞧见几分洋洋喜气。
有稀疏人流从对面小公园的行道走至街边。
中年人拎着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小孩儿由老人牵着,他一边挥舞着手中风靡全球的某战士的软胶人偶,一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像是拥有了全世界,对着他最亲近的人开坛布道,分享他的英雄是如何保护地球,拯救人类。
那些大人小孩儿带着热闹越走越远,渐渐地,公园行道又是一片冷清。薄雾四起,何祏却直觉那薄雾后藏着什么东西。
他绕过那个长发青年走到窗边,右手轻轻贴上玻璃,公园里的许多树都秃了,但低矮的灌木丛依然绿油油。何祏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不是盖亚,因为对面没有大厦。
那么这是哪儿?
薄雾微微散去些许,对面枝叶凋零的树下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何祏正待分辨,却听到身后的默剧突然间有了动静。
这不再是一场无声的表演。
他听到自己说:“我们再确认一遍。”
何祏转过身,背后是窗外一尘不染的街道和公园一览无余的石板路。
长发青年把一旁空位上的手提包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个平板,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后径直转交给“何祏”。从窗边的位置看去,那似乎是一个幻灯片,上面正播放到一张流程图。
工作?
何祏走到那个自己的身侧,弯下腰。初看确实是一张流程图,可随着何祏距离的拉近,屏幕上的画面却开始一点点模糊。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凑近了些。然而,那泛白的画面虽逐渐清晰,却换成了极度暗沉的色调。
画面变了,从静态流程图,变成了一段影像。
那是深夜的小巷,若不借助外物,人行其中也只能勉强视物。
空气中似有烟尘四起。
镜头外两三米处,有一团东西在匍匐着,动作极缓极慢,几乎每移动一寸就要小小的抽搐一下。视角被不断拉近放大,于是何祏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人。
他将头埋在臂弯中,另一只手则以一种吊诡的形态垂在身侧。他整个人都在颤栗发抖。
这时,画面中又出现了一只手!从角度判断,似乎是属于拍摄者的。
这是什么电影吗?何祏想着。
就在何祏还在思忖这段影片来源的时候,影像中的节奏陡然加快!那只手突然伸向倒地者,抓住他的头发,修长的手指狠狠插入脏污染血的发间,如猛兽收爪,将他的命脉连同气息都一齐缠绕于指尖!那人被提着抬起了头,却根本看不清脸。
其实,即使没有乱发的遮挡,那张脸也已经相当狼狈了。
何祏不禁凑到屏幕前仔细分辨起来。这个人头发略长却穿着考究,纵是满身污秽,也透着点怎么也抹不去的书卷气。
那只手的主人——姑且称之为凶手吧,凶手力气很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费力地便将这人从地上生生拖拽而起!
距离被拉得更近了,近到何祏能清晰地越过乱发看到这人的眼。
那双眼直直地看向镜头,恐惧的眼神渗过屏幕与何祏的视线相撞,紧紧攫着他的瞳,将血气浸染。
就好像他看的就是我——
何祏瞳孔微震,却发现那人的瞳孔也在同一刻骤缩起来。它仿佛瞧见了死神的临近,眼里刻着的都是不甘和绝望!
这濒死的绝望将何祏困缚其中,不能移动分毫。他只能看着那双猩红的眼,却什么也做不了。
从人类小小的眼球表面映射而出的景象总不会是些特别精细的东西,大多都是模糊不清,可何祏看到了。
他像是透过那个人的瞳孔看到了另一段影像,他甚至能直接分辨出那段影像的每一个细节,微至尘埃!
他看到了另一只同样骨节分明的手,而那只手里正紧握着一件东西。
虎口处垂下的一段绳结随着凶手的动作在空中摇晃,顺着手掌往下是一道尖锐又锋利的刀片,它与地上碎裂的金丝眼镜一起泛着光,两者交相辉映。
绝处逢生这个词大抵凭靠的是人类的意志力,一如这陷入绝境的孱弱青年,濒死的恐惧叫羔羊也凭空生出一股蛮力。他奋力挣脱出凶手的桎梏,在那只手再次覆上他颅顶的前一刻,将头极迅猛地往屏幕这边撞来!
——“砰”的一声,如有实感。
突如其来的撞击叫何祏都反射性地往后疾退了一步。
他无端的起了些恼意。因为,随着他刚才后退的动作,屏幕上的画面再次恢复平静。
又是那张看不清的流程图。
而这次,无论他保持怎样的距离都再没变化。
方才的他就像是被那段诡秘的影像控制,所思所动都受其牵连,被其中的故事引诱。可如今既已脱离,再想回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何祏直起身,将额前的头发轻轻往后薅了一把,然后随便捡了个空位坐下。
这个空间早已不知静止了多久,包括坐在他身侧的两位。
何祏又对着那位长发青年端详了一会儿。
啧,果然,还是不认识。
他继而转头去看自己,却意外发现,那位“何祏”的视线已经转移,不在平板上了。
长发青年把手放在了桌上的平板上,将收未收,而“何祏”则正出神地看着窗外。
他在看什么?
当何祏的好奇之心被勾起之时,整个空间也开始出现了一些改变。一如影视剧中常用的表现手法那样,当回忆宣告终结,画面便开始一点点褪色。
所有事物,无一例外,包括何祏。
所以,这一变化就好比警钟,它催促着,让何祏赶紧转身一探究竟。
玻璃上贴着的“福”字翘了个角,沾了点灰黑的痕迹,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什么,却能说明这些装饰已经放了有些日子,但玻璃依然洁净。透过窗户往外看,对面公园的石板路上正有一人长身而立,剪裁合身的黑色大衣将他的身材修饰得分外干练精悍。
肩膀宽阔,身姿挺拔,大翻领之上是和大衣同色系的深黑的短发。那双墨黑的桃花眼在尘翳中满怀期待地闪着光,即使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失去颜色,它却仍然炽烈而耀眼。
那又是一个何祏。
空间开始加速淡化,在一切归于空白前,何祏看到对面的“何祏”将右手负在了身后,他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正格外小心翼翼地藏着。
他拿着什么?
这究竟是梦,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它们明明在记忆中毫无踪迹可循,却又莫名让何祏觉得熟悉,就好像它们不该仅存于梦境,而该是混合着血肉的真实。
他甚至能透过这些影像感受到些微动荡的情绪,来自于他自己,或者说,是来自于那个马路对面的自己。
紧张、忐忑,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拿着什么?
那真的是我吗?还是只是梦境中单纯的投射?
马路对面的“何祏”笑容坦荡又沉醉,何祏却不应景地冒出另一个念头。
——他拿着的,会是刀吗?
猛然间,何祏的意识突然被分次抽离!就像是倾倒的货船上掉落的一捆又一捆木箱,沉重又混沌。何祏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往下坠,仿佛没有尽头,无力感叫痛苦都滋生出绝望。
时间缓慢而行,无处倚靠的失重不给人片刻麻木的机会。它在每一秒都刻进了折磨,将海绵里挤出的一切都命为难捱!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无知无觉的下落中隐隐传来了一些声响。
难得的异象便是绝境之中的希望。何祏循声望去,囚牢般的永夜退场,给浓厚的黑色抹上了一层灰,叫他在一射之地处看到了一个人。
那好像是一个女人,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她身着黑色星花纱衣,身后是一匹拉着车的黑马。
原来不是暮夜变淡,而是陡然而生的异象黑得更为纯粹罢了。
倪克斯?
“对,你猜,她现在抱着的,是谁?”
噪声四起,将这句呢喃草草盖过,那是解故在他耳边的轻语。
「他被夜晚的蝉鸣叫醒。
它们为什么不睡觉,他为什么正清醒。」
何祏挣扎着从这些呓语中醒来,却在睁眼的刹那隐约瞧见有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虽然极为短暂,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哪儿来的光?
遮光帘仍好好地死死合着,所以这光绝不可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可是室内漆黑一片,也没有光源,难道是手机?
何祏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查看,点亮屏幕的那一刻就已确定了大半。
不是手机。手机的光要亮很多,若在黑暗的室内亮起会更为刺目,而那道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给人一种很明显的,躲藏的意味——要不是房间里足够黑,怕也很难留意。
通知栏里并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答案已然敲定,何祏只得作罢。
他缓缓吐出口气,听着耳边一波又一波的蝉鸣。何祏起身下床,任由头发无力地在苍白的指间滑落。
“可真是个烦人的夏天啊。”
床头柜上的杯子已经空了,他自嘲地笑了下,朝楼下走去。
知了仍在不停叫着,仿佛不知疲倦。
何祏把阳台门关上,虽然仍有声声蝉鸣钻进屋内,但比之之前也算是清净了不少。从客厅经过时,何祏的视线不自觉地在电视机柜最左边的金属吊环上流连。光滑的金属吊环在微弱的夜灯中环起星点光泽,何祏轻皱眉头,脖颈有些迟缓地将头转了回来。
他拿过方才放在茶几上的杯子,进餐厅倒了杯水。
青黑色的台面上,修长的指节顺着马克杯的纹理攀附而上,在杯沿摩挲着。何祏看着自己的手,愣怔出神。
右手食指指尖往下,在指腹三分之一处,沿着指纹的弧线微微向外,是一颗在侧面就能一眼瞧见的小痣。那原本是道小疤,最后却不知为何化成了这颗痣。
“解故,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何祏放下杯子,拇指捻过那颗小痣,长叹着踱回房间。
空调吹着冷气,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倏然亮起,锁屏上弹出一条来自微信的新消息;但此时的何祏已经戴上了眼罩,没有注意。
他在蝉鸣和厚重的松木香中重新睡去。
_
是咖啡的味道。
还是那个梦吗?
何祏想伸手挥散开薄雾,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几点温热溅起,落在他的手臂上。
“哎你怎么样!烫吗?疼不疼?!”解故着急忙慌地拉过何祏的手给他擦拭,见他没回答,就从包里取出来一包湿巾。
“没,没事,我没事。”何祏将手抽出,他动作滞涩,费了点力气。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那几点红痕,有些无所适从。
他竟然梦到了解故。
他有多久没见过解故了?哪怕是做梦也
今天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今天出现?
“你真的没事吗?你噗,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还想问什么?哎问吧问吧,我今天清仓大甩卖,什么都告诉你!”解故倾身上前,迎着何祏的目光好笑地说道。
“你”
“你最近在做什么?”
“啊?你是说工作吗?啧,这也值得你纠结这么久才问啊!”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下语言,说:“我自己开了个工作室,把之前我爸的那个给炒了。哎你也知道,不是我说坏话,那地方的风气一直不是很好,其他也就算了,关键是,它抄袭成瘾啊!”他指节屈起,敲了敲桌面,“啧,知道他们的企业文化是什么吗,养枪手!我走的前一天他们还在庆祝呢,一个个啊都在恭喜刘老头,说,‘哎呀,您可真是找了个好徒弟啊,给您拿回来个大奖啊!’”
他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冷淡又无奈,但比起嘲讽,却更像是叹息。他摊摊手:“可是呢,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恭喜过那位好徒弟。”
晨时的阳光温柔,浅浅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双手交叠,向后伸了个懒腰,冷笑道:“要真那么值得庆祝,怎么连当面夸他一句都不愿意?徒弟?就是仗着人资历浅,弄不倒业界大佬罢了。别人慕名而来,结果倒好,一腔热情全喂了他们一群老狗呗!”
何祏静静听着。他的手很白,放在纯白的大理石桌面上,更显它如瓷器般的温润。阳光投下的轻纱被他轻轻拢在手掌之下,平添儒雅。他侧着头,由着轻纱将长睫抚下,双眼短暂地阖上了几秒,像是在回味。
浅棕色的眼睛再次睁开,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时候,何祏听到他极快地轻啧了一声,里面没有嘲讽,耳边全是痛快。
此时的阳时街依然很空,街上没什么好看的,他回头继续看何祏。
只见他朝何祏挑了下眉,孩子气地炫耀道:“不过嘛,现在那些优秀的小朋友已经都在我的门下啦!嘿嘿,真他妈的爽!哇你都不知道,我家老头为这事儿追着我骂了整整一个礼拜那么多呢!说什么,‘你明知道我是为了你才去投资那家工作室的,啊?!’”他饶有兴致地进行他的模仿大秀,学到一半还轻哼了一声,嘴角略略勾起,暖阳的薄纱将它照得格外好看,“‘你倒好,给我把人都得罪光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巴拉巴拉巴拉巴拉’,额后面都是废话,我就不学了,也没记住,反正就是说了我好久。哇,真的好久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他这么执着地追着骂我过!哈哈哈哈哈哈哈——反正我觉得吧,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得笑!”
说完,他撇了撇嘴,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卡布奇诺的奶泡在他唇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痕,只轻轻抿了抿,就消失了。
他支着头,在阳光下笑得耀眼:“哎,随便吧,反正我已经成功自立门户了,乐得自在,过去的那些破事儿啊,也就和我没什么瓜葛啦~”
透明的玻璃在夏日的清晨渐渐升温,映着解故扭头看向何祏的目光,专注而认真。
“所以,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你懂了吗,何祏?”
何祏看着他,颇感意外。
自由?他在说什么?还有,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解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傻了?怎么不说话?噗,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喂,醒醒醒醒?”
修长白净的手在他面前晃出了重影,何祏有些想笑,他想回答他点什么,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听到自己在说:“没怎么,看你好看,而且——”
这回,何祏是真的笑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这笑意充盈了全身每个角落。
他看着解故的眼睛,半是玩笑半认真地继续说道:“能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很惊喜。”
解故挑衅般扬了下眉:“干嘛,我话多让你不习惯了?”
何祏轻笑出声,揉了揉解故的脑袋:“都说了是惊喜,高兴还来不及。”
手下触感茸茸的,让他心里生出一片暖意。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只是有些苦尽甘来后的受宠若惊。」
心头蓦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苦涩又甜酸,让何祏诧异。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身旁的解故侧着身,右手撑着下巴。
他的下颌线条清晰且锋利,拐角点高,显得弧度被剪裁得分外立体。脖颈细长挺直,发尾在白皙干净的肌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较深的眼窝为他的目光增了几分深邃,吧台上方的照明灯在他浅棕色的虹膜上打了光。
他看向何祏的视线从未偏移,清冷的脸上是一直未褪的笑意。
挚诚,且饱含爱意。
是冰原上燃起的大火,将站在中心的他完全包裹。
解故问他:“那你呢,应该都没问题了吧?”
“我现在”何祏笑了笑,“还算可以。”
他也学着解故的样子侧过身,用左手支起下巴,与他面对面,两人视线相触。
他说:“除了没有对象,万事大吉。”
“所以,”他看着解故,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解故,我也自由了,望周知。”
两人相视而笑,这具失控的躯壳内有何祏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翻涌而起。
他于此时孤注一掷,趁热打铁:“那么”
“解先生有对象了吗?”
日暮西沉,西伯利亚而来的北风呼啸着穿过街道,公园玉兰树的花苞随风而动,树下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对着另一个男人说话。
“抱歉了解先生,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望您能尽快予我答复。”
“那么请问解先生,在下能否获此殊荣,邀您共度,今夜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