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当天晚上十点。
瞿舒月在房间里整理画册,上一次绘画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她有些庆幸在此前忙碌又乏味的日子里,选择了画画作为宣泄情绪的方式。
澄黄的月亮挂在窗前树桠之上,墙上倒映着树木,一片明亮的光里黑浓的自由伸展舒意的影子。
房门没有完全关上。
瞿舒月在夏虫包围着的鸣叫声中,听到了很轻微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
房间泄露出的一束光中俨然站立一个人。
贺星头发很黑,皮肤很白,像是在发光,像是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的精怪,不谙世事又纯洁。
她轻声唤道:“阿星。”
她还坐在床上,没有张开手迎他,压抑着满心澎湃的高兴与期待,生怕吓到他。
贺星没有动,黑沉沉的眸子转了转,视线落在床上的画册上。
瞿舒月察觉到了,问:“你可以进来吗?”
贺星摇头。
瞿舒月不想贺星为难,下了床,推开门,把画册捧到他面前,“拿回去看,这么晚了,看一会就睡觉,好吗?”
贺星接过,小心翼翼的动作安慰了瞿舒月的失落。
瞿舒月蹲下来,仰着头看贺星,“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以吗?”
贺星与她四目相对,半晌,他点头,“谢谢,舒月姐姐。”
这浅浅的声音,比春日里蝶落在花上还要轻柔。
瞿舒月的心颤了颤,说:“不用客气。”
第二天,火红的日头缓缓升起。
天气依然十分燥热。
白天里,爷爷奶奶不再给曹可容他们出门了,怕中暑,他们只能窝在屋子里,看电视,那么小的旧电视,没几个台能收到,时不时还闪雪花。
一直到傍晚,暑气稍降。
曹可容寻了个去捡柴的借口,才得了允许出来透透气。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烧柴了,捡的柴火是给隔壁孤苦无依的宋奶奶用。
与昨天去田野的路截然相反,三人走过铁路,来到桉树林。
这里的桉树林年份较短,树木皆是高直而细长的,树皮浅青色,新嫩的叶子长得高,中间枝干却有着许多无叶的黑色小旁枝丫,这些枝丫会随着年份的增长掉落,在此时人为捋下来并不伤树。
曹可容把镰刀绑在长竹竿,贴着桉树往下收镰刀,无数的枝丫就轻易被捋下来,像下雨似的。
贺星等曹可容走开了再去收拢地上的枝丫,将其放进尼龙袋里,这就是柴火了。
“舒月姐姐,你不用帮忙,小心草,有些草比如害羞草,可是会扎着手的。”
曹可容眼尖,见到瞿舒月弯腰要捡柴火赶紧阻止,贺星可是戴着手套的,而她什么都没戴,细皮嫩肉的,肯定会被割伤。
瞿舒月的手顿住,转而去扶稳头上太阳帽。
瞿舒月看了看贺星,他在一蹲一起的动作间早已汗津津,脖颈上的薄汗凝聚成珠,往下流,浸湿了胸口与后背的衣服。
她拿出手帕递给贺星,“阿星,擦汗。”
贺星仰头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她,湿法贴着额,有几分美人出浴之感,眼里霎时流光,动人心魄。
曹可容用自己的短袖抹掉额上的汗,说:“阿星快擦擦吧,要是你感冒了,奶奶要骂我了。”
“谢谢,舒月姐姐。”贺星起身接了手帕擦汗。
瞿舒月回过神来,对贺星笑了笑。
“啊,这上面有个鸟巢。”曹可容突然惊叹。
贺星循着他的视线,抬头望过去。
曹可容皱着眉头,说:“这鸟好笨,在桉树上搭巢,风大一点就要掉下来了。”
高达三四米的林梢上风大,且枝丫树叶柔软,却是不适合鸟儿筑巢。
贺星望着树上的鸟巢,唯恐见到雏鸟掉落下来,细长白皙的脖颈如一方冷玉,淡淡的青筋浅浮,偶尔还有细微的本能的吞咽动作。
少年立于林间,比桉树还要稚嫩清新。
风吹树,也吹如树的少年们。
瞿舒月脚下一崴,本能伸出右手扶住树,左手腕被贺星握住。
曹可容被惊得回头,等看清状况不由笑出声,“舒月姐姐,你竟然被风吹倒了。”
瞿舒月不言。
方才确实一时不慎,被风吹动裙子带得身子趔趄了下罢了。
只是比起差点摔倒,瞿舒月更在意贺星居然有如此迅速的反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在她站稳的那一刻,贺星就松开了手,去拾她掉在地上的太阳帽了。
瞿舒月整理着被拂乱的头发,对贺星说:“可以帮我戴上吗?”
弯腰垂首,露出脆弱的后颈,是完全臣服的姿态。
然后瞿舒月感觉到了发上的触感,抬头对贺星笑了笑,说:“阿星,谢谢。”
回去时经逢一场火烧云,整个苍穹都是红的,红彤彤,要把天空都烧透了一样,在云下走,霞光在脸上,硬是把人弄得害羞起来。
小道上石子细碎,有几颗野生的种子冒了头,悄然长成了一大束绿油油长刺等等植物。
曹可容经过时随手掐了把叶子,准备带回去给捉的蟋蟀吃,他望着天空,有模有样感叹:“好像火山爆发啊。”
他站定,弯腰,从□□下倒立着看云,“这样更像了。”
“阿星,你也来看看。”
贺星不动。
“来嘛,来嘛。”曹可容极力怂恿贺星。
瞿舒月瞥了眼曹可容撅着屁股的好笑模样,心思微动,跟着劝了句,“去吧?”
片刻,她就如愿看到两个小少年在小道上撅屁股,倒栽葱似的从两腿间看盛大火烧云,她忍住不笑。
尽管他们的脸与屁股一样红。
“可容,你们在做什么呢?”
路边的阿婆出来淘米,远远看到了三人。
“哥哥在放屁。”
阿婆的五岁小孙女咯咯直笑。
曹可容啊了声,马上起来,大抵是后知后觉感到羞耻,捂着脸回答:“没有没有!”
曹可容背起装着柴的尼龙袋,一边飞速跑开一边嘱咐瞿舒月,“我去给宋奶奶送柴了,舒月姐姐你先跟阿星回去。”
说完,跑得影子都没边了。
瞿舒月回头看仍撅着屁股的贺星,咳了咳,说:“阿星,起来吧。”
贺星从方才的被“逼迫”到现在“解脱”的全过程都微皱着眉,他的眉毛长而细,且浅淡,如远山春水,稍稍一皱都惹人怜。
“这么不开心吗?”瞿舒月问。
贺星沉默。
瞿舒月看了看四周,说:“我也这么看,你会好一些吗?”
她也撅着屁股。
贺星依然没有说话,但他摇了摇头。
瞿舒月说:“我让人把我以前的画册送过来了,今晚你再过来拿,好吗?”
贺星这才回视她,点头。
吃了晚饭,朗月当空。
爷爷奶奶搬了小藤椅子出来,在院子里边乘凉边挑花生,挑出来一些好的当种子。
曹可容无所事事,央着二老放行去看萤火虫,“舒月姐姐,没怎么看过萤火虫对不对?”
他寻求支援。
瞿舒月犹豫了下,“没。”
“爷爷奶奶,就让我们去看看吧,我保证不去河边,不下田里,就看着……”
软磨硬泡,终于得了允许。
打着手电筒,三人缓慢悠闲游弋在夜色里。
红的灯,黄的指示牌,短小的像门一样的隧道,过了铁路,就是荒地,这里杂草丛生,萤火流散。
竟有数十只,莹绿色的飞舞闪烁着,像是黑海上泛起的波光。
瞿舒月出神的望着,过了会,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贺星手上的手电筒已经关了,瞧不太清楚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到他是专注的,专注的沉浸在这别样的美景中。
“我想抓几只回去给奶奶看。”曹可容说,使自己的谎言显得更有说服力。
其实是他想抓回去玩。
瞿舒月问:“阿星,你呢?”
她觉得,这时的他离她有些远。
曹可容早已经忘了他跟他奶奶的约定,跑下荒田里去抓了,只是没敢跑太远,他也怕沾着土回去被发现。
贺星抿嘴,他的专注被打断了。
瞿舒月又说:“我去给你抓一只来,好吗?”
话音刚落,一只萤火虫就飞到旁边的灌木丛上。
瞿舒月慢慢靠近,没有惊动停驻着的萤火虫,她没有抓昆虫的任何经验,却也是要谨慎,小心翼翼伸手张掌,然后慢慢收拢。
猛地合上。
萤火虫的光消失在她掌心。
她笑出声来,像干枯的山中一条溪水流动出来,她说:“阿星,抓到了。”
贺星难得的怔了怔。
“阿星,你看。”瞿舒月催促他瞧自己的战斗成果。
贺星伸出根手指,萤火虫竟乖巧的从她的掌心顺着手指爬了过去。
“谢谢。”贺星说。
瞿舒月摇了摇头。
过了会,她又笑了笑。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父母亲难得的没有争吵,带着年幼的她与哥哥一起去海边度假,酒店服务员告诉她附近有个萝卜田,听说去摘了傍晚才开的萝卜花送人,感情会细水长流。
她希望父母亲永远想现在这么好,计划着第二天一定要去摘很多回来,却不想台风大作,萝卜田全遭了殃。
她因此伤心,哭得稀里哗啦。
哥哥见她实在难过,用一只萤火虫哄她,说这就是从萝卜田里抓的,跟花有一样的作用。
她欣喜,但还没送给父母前,它就死了。
这只萤火虫其实是为了她自己抓的吧?
想象中的白萝卜花的香味,死去的干瘪的昆虫尸体褪色斑驳,渐渐化为乌有,只有现在莹绿色的光闪烁着。
她终于释怀了。
她又想:我也是个异类,一个不同于瞿家的异类。
“你的手。”贺星出声。
瞿舒月低头一看,半个掌心竟铺了层细小的刺,是灌木丛上的刺,扎得皮肤泛血,以至于他没离开的手指感觉到了其中的湿润。
她说:“没事。”
微不可闻的哽咽,散在连绵不绝的夏虫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