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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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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城门

    晁承熙十九年,夏,六月十八。

    帝都天启,天将破晓,露水深重,正是日出前最暗的时辰。

    开阳门的城门候赵辛已披衣起身,凉水抹了把脸,提着灯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在城门楼上。

    昨日东宫就专门送来消息,说是今日晨起东宫禁卫会护送重要客人进京面圣,要城守起早恭候,及时开门放行,别耽误了时辰。

    如今太子执掌着大半政务,今日又是邻国羽族少主拜谒大晁的大好日子,赵辛这小小城门候哪敢怠慢。早早准备好,翘首以盼。

    官道上一队黑衣骑者从昏暗的晨雾里驰将过来,拥着一顶轺车。

    赵辛见了连忙踢醒当班的手下同袍,一起下得城门,轰轰隆隆将城门打开半扇通路。

    当然过关查验的流程还是要走的,领队的少年骑者递上身份腰牌,赵辛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个大概,刚想交还,突然脱口而出:“是羽林军崇轩营?”

    这不是太子的东宫禁卫,这是四皇子羿琰执掌的羽林崇轩营?

    “有什么问题吗?”少年骑者声音虽轻,却平淡而森严。

    赵辛连连后悔自己莽撞,赶紧陪着笑说“没有没有,请进城。”早听说四皇子冷峻疏离,何必触这些皇亲贵胄的私隐。

    后面的骑者依次亮腰牌进城,一行大概十几个人,皆是崇轩营的年轻羽林,个个挺拔爽利。

    其中有几个经过时,尖鼻子的赵辛能隐约闻到血腥味儿,像是带了新伤,但看上去都不严重。

    到那顶轺车赵辛又犯了难:这车中人查是不查?

    查吧?要是冲撞了贵客或女宾,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不查吧?不合规章,该不会被四皇子的亲信告一状“玩忽职守”?

    赵辛正为难着,压车的骑者恰到好处地递上来通关文牒,这位语气也倒是温和些:“按章办事就好。”

    “是是是,”赵辛长舒一口气,挥挥手指挥手下去掀车帘查看,自己就连忙给通关文牒敲过境章。

    只见上面写着:陈彦,男,年二十六,籍贯宛州南淮。

    南淮陈彦?这名字好耳熟啊。——赵辛走了个神,还没想起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手下已掀开车帘,只见一个清俊书生靠着车厢侧壁沉沉睡着。

    赵辛也没敢多想,敲章放行。

    这大清晨的确实犯困,他自己也是没忍住一个大大的哈欠,继续查验最后一个骑者腰牌。

    这哈欠还没打完,眼睛还迷糊着的赵辛猛的一抬头,随即咣当跪倒在地行礼:“卑职给四殿下请安。不知殿下驾到,未曾远迎,卑职罪该万死。”

    只见马上骑者身姿挺拔,墨色的风衣罩着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此时骑者嘴角牵出一丝轻笑,声音更显的冷凛,清粼粼的像这如水夜色:“多花些心思在守城上。”

    “喏!”赵辛头趴在地上应了,只看见马腿走过。心下咂么着四殿下这句话的意思,头上大颗汗珠冒出来:大早上的,这都是什么事!

    对,陈彦?是不是那个天下闻名的神医:妙手陈彦?

    ———

    一队骑者已全部进城,东边的天空也开始现出鱼肚白来。

    压车的骑者打马回到队尾,坠在羿琰马后半个身位:“殿下,陈先生怎么安排?“

    羿琰随手摘了兜帽,露出一双深沉的眉眼,细看瞳仁色泽暗蓝,不是中州华族寻常的眸色。

    他抬眼看了看天:“先送到光德坊驿站去,派人给太子哥送信。等他东宫禁卫到了,你们就撤。”

    “信中需要写明原委吗?”

    “去问戎澈。我只管救人。”

    “好的,我去送陈先生。那让八吉陪您直接进宫?”八吉就是队首的少年骑者,和正说话的六尧同是羿琰贴身的随从。

    “不去,回府补觉。”羿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折腾一夜也是困了。”

    “殿下三思。今日羽族少主拜谒大晁,您是陛下钦定的掌仪令。正午的洗尘宴繁琐复杂,担不得差池,按理您该坐镇宫内。”六尧明知羿琰嫌他啰嗦,但这话也不得不劝。

    “戎公子坐镇你还不放心吗?我去了也是添乱。”说到戎澈,羿琰五官的冷峻颜色明显放松了下来,“能者多劳,本该如此。”

    不知谁家的雄鸡开始打鸣,天就要亮了。

    ———

    这边开阳门下,刚送走那队不速之客的赵辛,还回味着刚才四殿下的话音,又困又郁郁地指挥手下重新关闭城门,城外已经有等待进城的贩夫走卒,稀稀疏疏地排着队,等天亮正式开城。

    在厚重的门扇即将闭合的前一刻,有一骑骑者从官道上疾驰而来,径直穿过人群引起一阵骚乱。

    骑者不管,打马冲向城门,基本是要撞到城门上才勒马翻身下来,连滚带爬地挤进来半个身子:“等等!”

    能感觉到他其实是想大喊,但声音憋闷在喉头里出不来。他手臂伸长了举着一块令牌,满身的血污即便在昏暗的晨光里也清晰可见。

    赵辛定睛一看那块令牌上小篆雕着“东宫”二字,脑子里轰的一声!

    “快、快传信东宫:”骑者吊着一口气尽量想把话说的利索,“客、客人被贼人劫持,第三卫全、全体阵亡,只、只余唐、唐……”

    “唐什么?”赵辛连忙凑近了问,只听见含含混混几个连不成句的断音。骑者头一歪,就这么断了气……

    什么鬼?赵辛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这都是哪儿跟哪儿,这都是什么鬼!他觉得头开始疼,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浑身冒汗。

    副官凑上来问:“头儿,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赵辛觉得自己的官印是要丢了,脑袋好像都要保不住了。

    宫廷内外倒是都说太子仁德,只希望城门失火不要殃及池鱼。

    赵辛现在巴不得自己是一条护城河里的鱼……

    ———

    如坐针毡地待城门正式开启,赵辛和副官交代了几句,赶忙找了个可信的小兄弟牵马套车,自己脱了轻甲换便衣,仍是挂着肉眼可见的愁眉苦脸。

    副官一边帮他把东宫侍卫的尸体搬到车上,细致盖好,一边嘴上也没歇着:“头儿,今天这事儿确实有点稀奇呀。四殿下带的崇轩营火拼了东宫禁卫?还抢走了他们护送的客人?你说,这是逼宫还是造反?是不是要变天?”

    “闭嘴吧你!”赵辛听到造反二字,直想把他嘴贴上,“还嫌不够乱?脖子上的脑袋不想要了!”

    副官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又把声音压了压,但这话是不能憋在肚子里的:“咱这不是私下聊聊嘛。四殿下不是上个月刚从西北戍边回来?不是都说四殿下清冷疏离,从不沾党争嘛?”

    “你问我我问谁去?宫里的事是咱能乱说的?你让弟兄们都把嘴缝上,说出去谁都活不了!”赵辛恶狠狠的,副官被他的眼神一扫,没劲的把剩下的话都咽下去了。

    套车的小兄弟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笼头,把缰绳交到了赵辛手里,看着一人一车匆匆离去,就又忙着收拾地上刚刚落下的马粪。

    副官还沉浸在自己脑中编织的宫廷大戏上,从腰间解下来水壶灌了一口,问旁边的小兄弟:“你说,赵头儿会不会带回来什么劲爆的消息?”

    小兄弟没答,此时的副官也压根没想到:他不仅没等回来消息,甚至没等回来赵辛……

    ———

    赵辛赶着马车直奔东宫,一路上都有点心不在焉。

    清晨街巷还很空旷,又有主人全力驱赶,这匹老马放蹄狂奔,眼看再转一个街角就到了东宫侧门。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大路中央就冒出来一个人来,看到马车过来躲闪不及,僵在原地“啊”的一声惊呼。

    赵辛一个激灵赶紧打马转向,可已然来不及了。

    老马被拽得急了,一声长嘶前腿离地,人立而起。后面的篷车停不住,一下就打横了过来侧翻在街巷中央,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骨碌碌滚了出来,头脸都还包着,混杂在稻草中就露出一小截薄底快靴。

    赵辛也被甩在地上,车梁边角恰好落下来敲到他额角,赵辛头脑一懵,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勉强看清了刚才路中间的人:是个瘦弱少年,乱糟糟的麻色头发看上去是个羽族。

    少年应该是被马撞到了,正哎呦哎呦地揉着半边胯骨,指着赵辛大声指责——听不清了,赵辛眼前模糊起来,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嘿,你别晕呀,你晕了谁赔我钱呀!”刚才还半身不遂的羽族少年,此时一骨碌站了起来,走到赵辛身前骂骂咧咧,弯下腰来使劲戳了戳赵辛肩膀,“嘿嘿嘿,你醒醒呀,你这不按套路呀!”

    少年不开心,这清晨起来第一单碰瓷儿就不太顺利,事情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他转着念头,蹲下来确定眼前人不是装晕之后,好好翻了翻他的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钱袋子不错,还编着金线,这家伙看上去家境挺殷实嘛。

    少年于是又开心了起来,掂了掂钱袋子开心地系在了自己腰上,正准备去看看车篷子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忽然就听见有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好快。

    该死,这一大早、这么清净的路,怎么还有别人?

    少年快速盘算了一下,指尖捏了个指诀,唇间冒出一句复杂的吟唱——躺在地上的赵辛居然奇迹般的—-原地消失了!

    少年左右探看,检查了一下自己这秘术效果,满意的打了个响指,这时候那马蹄声已经驰得近了。

    赶快凑到已经安静下来的老马笼头边上,少年挽了缰绳,佯装在收拾残局的小马夫,面上表情也换上了一副“今儿真倒霉”的哭丧样子,偷眼看了看已到近前的骑者。

    骑者估计是也看到这边混乱,勒马提缰,停了下来。

    是一匹青骢,鞍鞯上镶有白玉装饰,垂下青色的穗子柔顺干净。

    马上人一席淡青大袖,下摆滚着同色的云纹,腰间坠着白玉珩。清清淡淡的一身行头并不乍眼,但少年一眼就知道来者全身都是好东西。

    心里盘算着如何从眼前这块肥肉,啊不,这位公子身上搞点东西,就看公子已翻身下马,走了过来。少年抬眼,看到那副澹静如竹林清风的眉眼,一下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的对视,公子眼含探问,少年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突然就一下弹起身子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环抱了个满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少年背脊抽动得如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连同脏兮兮小脸上抹的锅底灰,一起全蹭在了公子的外衫上。

    “呜呜呜,大哥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少年呜呜咽咽,满溢着委屈和欣喜,感情饱满到连不成句子,“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呀!天启一点也不好玩!呜……”

    公子也不生气,嘴角的笑容淡而暖,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年后背,轻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需要帮助吗?”声音清粼粼的,温润安静。

    少年听到他的声音猛一抬头,使劲眨了眨眼睛,眼泪把那张小黑脸冲出了两道泪沟,露出下面白皙的肤色来。

    少年皱眉,脑袋有些晕,耳边嗡嗡的:不对,眼前人不是他哥哥,他居然认错了人!

    这怎么办?为什么这么像?眼前人一看就是大晁华族,为什么和他羽族亲哥长得这么像!

    抱错了人,少年脸上热辣辣的,脑子里问题太多,一时也不怎么转,直接就问了:“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手还环在公子腰上,都没顾得上放下来。

    公子笑了,配上那样一双清清淡淡的眉眼,在这个夏日里像潺潺溪水,能流进人心底去:“在下戎澈。”

    少年侧头也不知想着什么,一会儿转过念头来,刚想开口,发现面前公子的眼神饶有兴趣地凝在他脚边。

    坏了!

    低头一看:果然晕倒的赵辛又重新现了形。

    完了,三脚猫的秘术穿帮了。

    这下问题大了,少年也不再费脑子,突然弹弓一般向后弹了出去,直接跳上坊间墙头,一溜烟地跑了。心想着:爱谁谁,老子先逃命去了!

    反正那个倒霉蛋的钱包是拿到了。

    整条街现在只剩戎澈立在横倒的马车边上,他倒是没去追那羽族少年。

    前两天就听说了天启城里最近有个游手好闲、到处碰瓷的羽族空空儿,大抵也猜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弯身探了探赵辛的鼻息,还好只是被车梁砸闭了气,并没大碍。

    今天戎澈为四皇子挑着羽族少主洗尘宴的公差,确实也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搁,眼看前面拐个弯就到了东宫侧门,到时候让守卫来救一下便好。

    然而就着晨光,戎澈捕捉到了稻草和破布之间那一截露出的快靴,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这个清晨,伴随着晨露,开始飘散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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