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西州往事（4）
对面的英姬尔看出她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眼神中隐约透出几许微茫的神色，转念一想，应该是因为没人和她说话心里多少有种被冷落似的失落感吧，刚才自己还说好要给她讲莎士比亚的，这会儿一时高兴竟然全给忘在脑后了，实在是对不住这个刚才好心帮她排忧解难的女孩。
“依雪。”她亲切的直呼她的名字，“你不是对莎士比亚的作品感兴趣吗，那咱们现在就讲讲如何？”
此时依雪心中已然被黯然的情绪所占据了，对莎士比亚这个陌生的名字再也提不起半分的兴致，可看英姬尔一副热情洋溢的摸样，还是应声答应了。她把身躯深埋在宽大的椅子里，虽然竭力让自己认真的去听，可还是不由得老是走神，世君的名字总是挥之不去的在她脑际纷绕萦回，不停的鞭挞着她已变得分外脆弱的神经，她思绪一片混乱，对大家关于莎士比亚的侃侃而谈理不出任何的所以然。
英姬尔和众人滔滔不绝的谈论了半天，聊得既融洽又尽兴。末了她把视线转向端坐在对面始终寡言少语的依雪，好奇的问她：“依雪，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位作家？”
“啊？我……”依雪怔了怔，不曾想到英姬尔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西丝卡见她吞吞吐吐，打趣似的催促道：“你就别故意让大家着急了，快告诉我们嘛。”
依雪再不好迟疑什么，只得坦然的说：“是一位东方的女作家，紫式部。”
“紫式部？”英姬尔困惑的问：“她是瀛州的作家吗？”
“对，在瀛州很有名。”
“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都写过什么作品？”
“《源氏物语》。”
“写的是什么？给我们讲讲如何？”西丝卡欣然问道。
依雪见她一脸的期待，也产生了想要把自己的一些心里话倾诉与人的念头，她略一沉吟，认真的将《源氏物语》中男主人公与众多女性充满了恋情纠葛的一生娓娓道来。
谁知只大致讲到一半西丝卡就忍不住摇了摇头，“照这么说，书里讲的全都是那位处处爱沾花惹草的源氏公子的风流韵事了，作者用上百万的篇幅去写这些东西，真让人不可思议。”
“像这种风花雪月的私情小说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依雪，你怎么会喜欢读这样的作品！”英姬尔不禁皱了皱眉道。
狄嫣娜也开口道：“那个源氏公子也太风流成性了，竟然连自己的后母和养女都不放过，想不到天底下还会有那样的男人…”
“不是那样的！”依雪脸颊绯红的解释道：“他虽生性多情，可也有自己的可怜和不幸。因无权无势的庶出身份而遭人嫉恨排挤，空有一身济世之才却不得施展，他出生后不久就失去了母亲，几乎不曾体会到人世间母爱的温暖，从小他就是个不幸的孩子，在孤苦中一天天长大，因为渴求母爱他才特意亲近据说跟他母亲长得很像的继母，才致于后来发生了那种畸形的关系。他在对母爱的渴求中迷失了自己，深陷不伦之爱的痛苦和矛盾中无以解脱，又因难以忍受苦苦思念继母却不得相见的煎熬，转而借以寻求其他替代者来寻求心灵上的慰藉，终于彻底迷失在滚滚红尘中，沉溺于纵情无度和声色犬马，最后情归于烬，万念俱灰，遂遁入空门了却残生。他的一生都是一个悲剧，从不幸的开始到不幸的结局，完全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沿着追寻遗失的爱的线裾走过的一条曲折多舛的轨迹。”
“不。”西丝卡还是难以接受依雪的观点，“所谓的追寻曾经失去的母爱或者寻求心灵的慰藉并不能作为他到处寻芳猎艳的正当借口，就算他不是自幼丧母，恐怕也一样会那么做吧，本性如此，无可推卸。”
英姬尔赞同的点了点头。
“可是请你们想一想。”依雪竭力辩解道：“一个那么柔弱善良的母亲生下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寻求的更多是心中的慰藉而非仅仅是私欲的宣泄，他体内流淌的终究是他母亲身上高贵而耿直的血。”
“依雪。”西丝卡认真的说道：“假如你心爱的人也像他那样用情不专，乐此不疲的追逐其他的女性，你心里会怎么想，还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什么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吗？”
依雪被问得一下子愣住了，当着在场众位男士的面，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敏感而晦涩的私人问题。她涨红了脸，似乎已经无言以对、有口难辩了。
“依雪，你现在还小。”英姬尔用姐姐般关怀的口吻说道，其实她并不比依雪真正大多少，“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人世间的感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女孩子可不能太天真了，那种风花雪月的小说千万不能信以为真啊！”
西丝卡也跟着点头称是，“英姬尔说得对，那样的书我觉得还是少读为好。”
“它不是风花雪月的书，应该是文学史上的名著。”沉默的依雪再次辩解道。
“名著可不是随便就能叫的，只有文学史上那些大师级人物的杰作才有这种资格。”英姬尔说。
“紫式部不正是一位文学大师吗！在文学上她的地位在瀛州无人可及。”依雪说。
“只有傲然于世界文学之林的那些伟大的文豪才配享此殊荣，据我所知东方好像还不曾出现过此类人物，而西方则有不少，像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他们的成就任何一位东方作家也难以望其项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位紫式部和他们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不是吗？况且世界文明的中心在西方而非东方，西方的文学自然方方面面都要在东方之上。”
“东方的文化也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你们并不了解，或者说你们根本就不愿去了解。”
“你太固执了依雪，我们并不是存心想和你争辩，只是想帮你正确的认清现实，只有摈弃了以往陈旧的观念才能更坦然的接受崭新进步的东西啊！”西丝卡语气诚恳的说。
依雪彻底无语了，面对她们步步紧逼的目光，她只好无奈的点点头。
英姬尔和西丝卡不无宽慰的相视一笑，她们终于合力说服了这个固执的朋友，自己的一番好意总算没有白费。
依雪侧过脸安静的望向窗外广阔的庭院变得不怎么说话了，她明白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是徒然。
场面的气氛颇有些沉闷，西丝卡意识到应该让气氛再次活跃起来，于是她让开钢琴旁的位置对狄嫣娜说：“嫣娜，过来弹几首曲子吧。谈了那么久，该听一听悦耳的音乐让大家放松一下了。”
狄嫣娜起身翩然走至钢琴前坐下，沉吟片刻，指法精湛的弹起了一首即兴幻想曲。大家都沉浸在音乐的曼妙声中，连年纪最小的米娅都陶醉在这优美轻扬的旋律下，用细白的手指在覆盖着华美衣裙的膝头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弹奏”，可爱的脸庞散发出烂漫纯真的光彩。一旁的西蒙仔细望着表姐狄嫣娜娴熟轻快的弹奏，仿佛陷入了空冥的遐思之中。
只有依雪，表面上虽依然和悦平静，心中却已是不胜凄寂。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而坦诚的直抒己见，换来的竟是如此的结局。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是这般格格不入，没有人理解她认同她，只是一味的说服她否定她，并且还以傲慢的态度轻蔑的贬低东方的文化。这是何等根深蒂固的偏见，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她恍然明白，也许在他们心里并没有把她当做最知心的朋友一样相互包容、诚挚以待。虽然表面上看似亲密并且事实上大家对她也的确是出自一番好意，但这种好意却带着强加于人的意味，实在是令她难以接受，他们的热情着实已让她一片心灰意冷。
沮丧之中，她不由得又想起了世君，忆起了小时候他们一起研习诗书、吟诗弄句的一幕幕往事来。那段时光为何在这一刻竟会令她如此怀念，纵然那时她懂的东西那么少，世君也一样会耐心的倾听她的意见。他是真诚的、谦和的，既不骄傲自满也从不强加于人，即使有时碍于男孩的自尊和颜面表面上据理力争，可心里却已然豁然大度的做出了让却，竭力不让对方因此感到难过和不快，总是努力想让她变得高兴起来。
多年前少时的往事虽历经岁月的洗涤早已变得模糊而淡泊，可一经想起仍让人不胜感怀。原来一直沉睡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像哥哥一样的人才是她唯一的知己，而如今他远在京州，不在这里。
狄嫣娜的弹奏仍在继续，大家的兴致也逐渐高涨，华丽堂皇、花簇芬然的客厅里洋溢着和谐生动的欢声笑语，这愉快的声音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在户外柔和的荡漾，形如微风飘散在五彩缤纷的花圃里。
下午明朗的阳光不知不觉变成了昏黄色，广阔宁静的庭院已是一派幽蒙的暮色四合。依雪望着窗外凄迷的晚景，脸上的表情弥漫着淡淡的平静，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从那以后，对于这类文艺沙龙依雪便不似那般期待了，因为这种场合她只有点头附和的份儿，与其如此，还不如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博览群书上，实实在在的充实自己总比文艺沙龙上那些无谓的争论要更有意义。
尽管这样，每次受到邀请她还是会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不仅是出于一种礼貌，实在是他们盛情难却的关系。